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跟别人的舅舅不同的是，我的舅舅只比我大八岁，所以从我记事起，我的舅舅在我印象里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舅舅算得上是姥姥老来得子，所以全家上下都很宠他，但又对他非常严格，因此，从小到大舅舅的成绩都很优秀。我妈也就是他的大姐，也时常在我面前夸他的弟弟是多么的优秀，搞得我有时候也会对舅舅有一些不满的情绪，与其说不满，还不如说是羡慕和嫉妒。其实我跟舅舅在小的时候很少接触，大多数在家庭聚会里，舅舅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电视，看的还是纪录片一类的，但碍于全家都会护着舅舅所以我不大敢跟他抢遥控器。从小我就觉得舅舅的身上一直缭绕着一丝孤独的气息，我几乎都没见过他有什么朋友，他在姥姥姥爷为他铺的人生道路上一帆风顺，也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即使再优秀的他，我还是觉得他不快乐。 然而，舅舅沉默寡言的形象终于在多年后被打破了。那一年，舅舅应姥爷的要求考上了本市的重点大学，渐渐地我发现舅舅变得不太一样，应该说是每周末回家都变得不太一样。直到有一天舅舅竟然主动问到我的学习情况，还天蓝海北地给我讲了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甚至最后还提出等有空了带我去他学校逛逛。从小到大连几句话都没跟舅舅说过的我，听着他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的讲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的那一刻，我怀疑我的舅舅是不是被别人掉包了。可能是舅舅被束缚了太久，开始了自由的大学生活后又重新做回了自己。慢慢地，我开始习惯了舅舅的改变，每次在姥姥家聚会我都会往舅舅房间里钻，我特别喜欢跟舅舅聊天，他的幽默风趣每次都逗得我哈哈大笑，后来连我妈都纳闷儿，我跟舅舅小时候都不怎么交流，怎么长大了就这么要好了。 后来舅舅因为参加各种学习竞赛再加上专业课程较多很少回家，我也因为被mama给我报的各种令人头疼的补习班搅得晕头转向，我跟舅舅也就暂时没有再联系了。等到我们后来再接触也是舅舅大学毕业的时候了，舅舅毕业那天全家上下都去学校祝贺他，看着舅舅穿着学士服帅气逼人的样子，我不免有些羡慕，二话不说拉着舅舅拍了一张合照。那一刻我把舅舅当做了自己的榜样，我也梦想着以后能够考上舅舅现在的学校。 令人意外的是，本该被保送研究生的舅舅并没有选择继续深造，而是选择出来工作，这把姥姥姥爷气得够呛，好在舅舅工作的单位不错，姥爷也没再多说什么，本以为实现经济独立的舅舅可以开始他的独立生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还是跟姥姥姥爷住在一起，每天出门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也必须跟他们报备，仿佛他们忘了舅舅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对于这点，舅舅不止一次表示过想搬出去住，但都被他们给驳回了，舅舅很苦恼，问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说道：“也许，等你结婚了你就可以搬出来了。”舅舅没有回我，我能感受到他每天都过得很煎熬，但是又无能为力。 终于，在舅舅工作的第二年，姥姥开始催他恋爱，给他相亲，舅舅很抗拒，拒绝多次之后，最终还是在家里大吵了一架，那是舅舅第一次和姥姥姥爷吵架，家里被闹得天翻地覆，mama连夜赶过去劝架。舅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姥爷踹门扬言要打他，姥姥哭得惊天动地。mama隔着房间门劝舅舅出来好好谈谈，好在弟弟比较听jiejie的话，全家人坐在一起，没说两句又吵了起来。 舅舅把这20年来的委屈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学习，是姥姥姥爷逼着他学习，他以为考上好大学就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他甚至都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毕业后也是姥爷让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20多年他一直都不快乐，他不想被父母cao控，做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他时常觉得他没有自己的人生，活着没有意义。 姥爷气得发抖，说这么多年供他吃供他穿，到头来养了个白眼狼，枉费了这么多年对他的培养。mama安抚着两边的情绪，说弟弟还年轻，有自己的想法，结婚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姥姥姥爷也不要过多得干预他感情上的事。 姥姥说他们老了，只想在闭眼前早点看到舅舅结婚，她不过是想帮舅舅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不知道他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接着，舅舅说了一句让全家五雷轰顶的话，他说他这辈子也不会结婚的，因为他不喜欢女人。那一瞬间，全家人都静止了，都在努力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喜欢男人，我有一个男朋友，所以我不会结婚的。舅舅解释道。晴天霹雳！mama捂着他的嘴叫他别乱说话，姥姥吓得嚎啕大哭，姥爷反手就给了舅舅一巴掌。舅舅反倒异常冷静，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家门。姥爷指着他说如果他跨出这个家门一步就永远别想回来了。舅舅依旧没有丝毫犹豫，凌晨两点离开了家，消失在黑夜里。 其实舅舅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远走他乡，他不过是住在距离家仅5公里的男友家里，每天照常打卡上下班，生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期间，舅舅让我帮他偷偷拿一些家里的换洗衣物给他，我趁着姥爷出门遛弯，姥姥出去买菜的空挡，偷偷拿了我妈的钥匙，潜入姥姥家里，卷走了舅舅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舅舅的男朋友，长得很帅气，并没有像姥姥姥爷描述的，舅舅交往的男人是“不男不女”、“穿女装”、“变性人”、“娘炮”这样的词汇，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样子，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第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嘴里语无伦次地蹦出“舅妈好”三个字，等说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和舅舅笑得喘不过气。他说我叫程风，你喊我的名字就可以，我觉得直呼名字不太礼貌，从那以后我就叫他程哥。 程哥是舅舅的大学室友，是住在舅舅下铺的兄弟，其实一开始程哥跟舅舅的关系并不好，因为舅舅从小是被宠到大的，自理能力不太好，他觉得舅舅像个巨婴，所以不太喜欢他。事情的转折是，舅舅从来不在学校里洗衣服，都是每周末把所有脏衣服带回家洗，所以舅舅老是把自己的臭袜子“攒”在床底下，这让睡在下铺的程哥苦不堪言。终于有一天，程哥受不了了，他让舅舅把自己的臭袜子拿去洗了，舅舅磨磨蹭蹭地在洗漱台东张西望，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任何洗衣服的清洁用品。程哥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肥皂借给了他，还教他怎么洗袜子。从那以后，舅舅和程哥的关系就变得好了起来，他们每天一起上课、科研、参加各种比赛、周末也一起出去闲逛，舅舅说程哥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让他做回了自己，自然而然地他们就在一起了，两个人对待这份感情没有任何逃避，敢爱敢恨的一对，对于他们两个，我愿称之为天造地设。 也就是从那之后，舅舅变得开朗了，不再是从前的“书呆子”样，整个人焕然一新。 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有什么奇怪的，就跟任何普通情侣一样，会互相鼓励、包容，也会吵架。但是我妈表示不太理解，两个男人怎么可能在一起，而姥姥姥爷可就更不理解了，直接当没了这个儿子，逢年过节家庭聚会从不会让他回家，也不会提他。家里人劝过好多次，姥爷说谁再提跟谁急。好吧，劝不动。 工作两年后的舅舅选择了辞职创业，他向我妈借了一笔钱，说想开一家火锅店，爸妈都觉得他的想法太天真，想一出是一出，正经工作不干辞职创业，风险太大。不过还是把钱借给了他。没过半年，舅舅的火锅店还是开了起来，他邀请我们去尝尝。开业那天，顾客不算太多，但也把他俩忙得够呛，我和爸妈去给他捧场，看着他和程哥两个人忙前忙后的样子，别提有多辛苦了。我妈说程哥干活挺利索，也只有他愿意陪我舅舅瞎折腾，要是他是女孩儿该多好。我说，mama，时代不同了，舅舅这种属于LGBT群体，你应该尊重祝福，每个人都有选择爱的权利，要是我以后喜欢女孩，你会祝福我吗？我妈拿筷子敲我，说我懂个屁。我爸说，那我肯定尊重祝福，一下子有两个女儿那太好了，我可不想我家白菜被猪拱了。我认为我爸的想法是正确的、明智的。气得我妈想当场离婚。 好在舅舅的小店经过了时间的考验，磕磕碰碰开下来半年就回了本，很快把欠我妈的钱还上了。我妈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弟弟这么靠谱，舅舅说这都是小程的功劳，没有他生意也不会做到现在。第一次，mama对程哥的态度有所改观，渐渐地偶尔让两人到家里来吃饭，我妈说让程哥把她当jiejie看，一个人远在他乡，有什么难处尽管提。第一次被舅舅的家人接纳，程哥很高兴，当天跟我爸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是被舅舅扛回家的。我妈看到这一幕居然哭了，说，咱家要绝后了。我拍拍我妈的肩膀说，没事的mama，以后我的孩子跟你姓，我把皇位传给他。差点被我妈打。 后来舅舅的生意越做越大，开了好几家连锁，两人也很快买了房子，除了平常谈业务，没事的时候两个人就出去旅游、钓鱼，日子倒也清闲。由于他们的房子离我学校挺近，我有事没事就跑去他们家，要么两人轮流辅导我的功课，要么带我出去吃大餐、看电影。有一次高三的晚自习，我偷偷溜出学校去舅舅家，敲了好几次门没回应，正准备走的时候，舅舅来开了门，他的衣服扣子有几颗开着，头发有些凌乱。我感觉我来的时机太不合适，舅舅还是让我进去了，程哥从冰箱里给我拿了一直准备着的酸奶，表面云淡风轻。 我好奇他们的感情为什么可以一直这么好？舅舅说程风对他来说就是那个对的人，一切都很契合，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我说他们两个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程哥说，也可以这样认为。高三的学习压力太大，我一直把舅舅当做我的榜样，所以目标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时长会有泄气的情绪，那段时间，舅舅和程哥给了我很多鼓励。对我来说他们不像是我的长辈，更像是我的知心朋友。 高考成绩出来了，很遗憾，分数线并不能上舅舅的母校，舅舅建议我去省外读书，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结交天南海北的朋友，因为这是舅舅一直以来的遗憾。我选了一所省外还不错的学校，也是我喜欢的专业，爸妈认为一个女孩儿在外地上学不太放心，舅舅和程哥帮我说服了他们。那之后，不论是我返校还是回家，都是舅舅他们接送，对于我任何的决定都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很快，大二那年，我恋爱了。不幸的是，我遇到了渣男，我哭着给舅舅打电话，我听见舅舅在电话里发火说要过来找渣男算账，我吓得忙说别来，多大点事儿啊，我不过是被劈腿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我是真的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没过多久，我听说那男的被打了，后来鼻青脸肿地来找我道歉，打那么惨竟然没报警，听说是被恐吓了。我赶紧打电话给舅舅问是不是他干的，舅舅说他没那个能耐，是程哥联系的人。我惊了，程哥这么儒雅随和的人竟然是个白切黑，肃然起敬！ 好几年过去了，舅舅和程哥的感情一直很稳定，但姥姥姥爷一直不接受他们，舅舅从来没有在家里聚会团圆过，就连春节也一样。舅舅当然没有那么狠心，这些年他一直拖我妈以mama的名义给老两口打钱。不过这阵子，姥爷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开始坐轮椅了，舅舅也一直关注着两个老人的身体状况，只是从未露面。 一天，舅舅和程哥正看完新上映的漫威电影，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影院讨论着剧情。正好和姥姥姥爷撞上，那天是定居国外的小姨回国看望老人的日子，说是想给老两口买点新衣服，因此正好在商场碰上。其实这几年，由于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两个老人不太常出门，即便舅舅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也几乎没有见过面，舅舅前些年回去过几次，每次都是被姥爷赶走的，就说如果他不跟程风分手就没他这个儿子。这次碰个正着，老人家这些年第一次看见自己儿子的男朋友，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一起，姥姥二话不说拉着程哥说好啊你，就是你啊，是你把我儿子带坏的！说完“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程哥脸上，两个人直接懵掉了，气得姥爷也想站起来打两人，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舅舅从来没有设想过会有这种场面，他挡在程哥面前，扯开姥姥抓着程哥胳膊的手，对着他们嘶吼：“你凭什么打他！”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包裹着他们，事情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姥姥躺在地上骂舅舅是不孝子，骂程哥是人妖，还有路人一边录着视频一边窃窃私语。他们两个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但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会这样？小姨拉住姥姥示意舅舅赶快走，舅舅拉着程哥穿过拥挤的人群，就像穿过一片荆棘海，浑身被扎得血rou模糊。 回家的路上，程哥面无表情的脸上瞬间淌满了泪水，他对舅舅说，我想回家。舅舅开着车回，我们马上到家。程哥说我想回我自己的家。程哥说的是那个他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几千公里之外的家。程哥是外地人，单亲家庭，从小跟着mama一起生活，所以从小就很懂事，学习刻苦，考到了这里的重点大学，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程哥就一直在这边发展，一般每年回去个两三次，有时候舅舅也会跟着他一起回去，程哥在大学的时候就向家人出柜了，他的mama也早就接受了舅舅，把舅舅当自己儿子看待。 刚才那一幕在程哥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心里说不出的委屈。那一刻他心中似乎动摇了，他想重新审视一下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被祝福的感情是不会长久的。舅舅说，你别想那么多，你先回家去看看你mama，我父母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舅舅知道他喜欢胡思乱想，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做。 当天晚上，程哥买了机票飞回了老家。舅舅让mama组局让全家一起吃个饭，舅舅出现在饭局上，当着全家人的面给两个老人磕了三个响头说道：一直以来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没有变成你们期望的样子，对不起。二十年来，我一直对你们言听计从，你们要求我的任何事情我都做到了，但是就这一次，我做不到，我不能跟他分开，没有他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我想活下去，作为儿子报答你们，我想尽孝，给你们养老送终。我知道让你们接受他很难，但求求你们以后不要打扰到他，他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人妖”，我跟他都一样，都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没有病，我去看过医生，不需要吃药，不用治疗。就算你们让我跟一个女人结婚，我也不会幸福的，你们愿意让我痛苦一辈子吗？ 老人家泣不成声，他们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无力回天。再加上全家人苦口婆心的劝说，老两口似乎动摇了，但并没有表态。小姨也劝说道：现在国外都允许同性结婚了，大家的思想都很开放，已经不再是过去了。mama说：小程是个可靠的人，两个人相互扶持过一辈子有什么不行的。我也哭着求姥姥，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吧。这场面搞得好像什么世纪虐恋，我知道无论如何舅舅也会跟程哥在一起的，舅舅说要给程哥一个交代，其实是在给他自己一个交代，任何事都不会两全其美，舅舅两边都不能放弃，他不过是在找一个平衡点，这不算一个bad ending，但也绝不是happy ending。 从那以后，舅舅开始负责姥爷住院的事情，每天忙里忙外的。程哥也回来了，继续打理着家里的生意，我对程哥打趣道：加油把生意做大做强，争取让我早日当上集团千金。程哥说千金可不是你这么用的。 姥爷临走前那天，全家人围在病床旁，姥爷喊着舅舅的名字，舅舅说他在，姥爷含糊地问着：他呢？舅舅说就在门口，你要见见吗？姥爷艰难地眨了下眼睛表示同意，大家把程哥推到姥爷面前，姥爷抬眼看了看，缓缓吐出一个字：好。随后闭上眼，走了。 从那以后，程哥把他的mama也接了过来和姥姥一起住，两个老太太相处得挺融洽，虽然说着各自的方言在语言上有些不通，但两个人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摆弄花花草草，于是舅舅给他们换了一套带院子的房子，也远离了那些七嘴八舌的街坊领居。他们两个也经常带着两个老太太出去旅游，一个很奇妙的组合。 再后来，他们受小姨邀请，在洛杉矶登记了结婚，我在现场见证了一切，哭得鼻子冒泡，像个傻子，呜呜呜呜，太好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