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她追3

    落凤山离雒城不远，从西门出，行七八里路就到山脚下。

    潘玠说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你以为只是妖鬼想避开人类，但你发现不止如此。

    潘玠害怕外人，到了有些风声鹤唳的地步。

    原本你想带着他走过去。从你的四合小院到城门这一段路，潘玠走得举步维艰。

    出门前，潘玠戴了严严实实的幂?。

    晋朝男子爱美，注重肤白。相传有一位丞相经常拿着白玉柄麈尾，手和玉浑然一体，人们用“玉人”来称赞他。

    幂?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原本用于遮挡风沙。晋朝男子戴幂?，用作遮挡阳光，防止皮肤被晒黑。

    纱绢从高顶宽檐的笠帽上垂下，遮住他已经恢复大半的面容。他的容貌，他妖鬼的特征，都隔绝在纱帘之内。

    你在他身上施放了一个隐息咒。这个法咒在潜伏，暗杀时常常用到。法咒保护下的人，你可以用眼睛看到，耳朵听到，但用神识感受却空无一物。

    幂?遮面配合隐息咒，一般人不会发现他的妖鬼身份，甚至学艺不精的天师一时也难以看出。

    出门不久，你们就遇到了一个人，是你熟悉的街坊，在东市卖布匹的商人。

    他见到你，马上迎上来，向你行了一礼。

    “天师大人，小人见礼了。”

    你很和气的笑着说:“王二，这大早上的，你不去卖你的布，何故还在家里闲逛呢？”

    “哈哈哈，小人可是早早就去了。只因有客人，要一匹彩绣织金的蜀锦。这等贵重的布料，小人惯常放在家里，因此回来取。”

    他转向潘玠。

    “这便是天师大人的弟弟吧，小人们也听说啦。真是一个风度不凡的小郎君呐。”

    潘玠从看到他起，就浑身僵硬，用了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要掩面而逃。

    你察觉到他的异常，悄悄握住他的手。他更加僵硬了，但没有试图把手抽出来。

    “我弟弟体弱多病，不常出门，见了生人有些不习惯，你多见谅。”

    “明白明白。乍一看却是瞧不出来呢，小人见了小郎君，只觉得真是神仙一样的人。”

    又寒暄了几句，你让王二快去忙他的事，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王二一走，潘玠把你的手松开。

    你看向潘玠，“这么害怕吗？要不我们不去了?　”

    他低低的说:“我想去。”

    “你这样子，还整天想着逃跑?　你是怎么从梓潼跑到雒城乱葬岗去的?”

    提及过去的事，潘玠一贯是沉默，这次却开口慢慢地说:“我躲着人，往山里走。饿了抓山鸡，渴了喝泉水。”

    “你这样的能抓到山鸡?”

    察觉到被你小瞧，潘玠有点气恼。

    你顺毛摸，“你想去的话，我租辆马车，这样你就见不到生人了。”

    你找来一辆朴素的马车。

    你平常出行要么步行，要么骑马。有神行咒的加持，你可以随风而动，飞檐走壁，日行千里。若是懒得走路，就骑马缓缓而行。马车很少乘坐，只有别人邀你举行仪式时，遣马车来接，才偶一乘之。

    但你会驾车，在战场上学会的。一场惨烈的战斗过后总会有许多伤员。理论上来说，你只负责战斗，不负责这些琐事。但若是你身边的辅助人员死伤殆尽，你也只得担负起这项任务，将仅存的同伴运回安全的地方。

    马车咕噜噜行驶了半个时辰，就来到落凤山脚下。

    落凤山不是一座孤山。群山连绵，满目青翠，围住雒城这一块盆地。正值夏季，百里杜鹃花在山上盛开，如锦似缎，一幅巨大的画卷在天地间铺展。

    马车停在僻静处，你施了一个隐身咒，遮掩住马车行迹。

    沿小径上山，路上不见行人。

    你特地选了这条路。这时节来落凤山的游人，大多来看杜鹃花，你避开了杜鹃花盛开的方向。

    小径两侧草木茂盛，高大的乔木遮挡住阳光，投下一片清凉。

    潘玠开始蠢蠢欲动。

    他的目光不断扫视周围环境，哪里有山坡，有悬崖，悬崖有多高，有无遮蔽物……

    你无奈的想，还没有放弃吗？若是在你身边还让他跑掉，你这个天师也不用当了，趁早改行卖豆腐，找块豆腐撞死吧！

    你假装不知，与他一起向上攀爬。

    一条小溪从山上下来，沿着小径侧边潺潺流淌。

    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地，一侧是山岩，另一侧是悬崖，悬崖下树丛茂密，看不清情况。

    潘玠突然停住了。

    你一点也不担心，就算他真从悬崖跳下去，你也有办法把他捞上来。

    他说了一句你意想不到的话。

    “你是个好人。”

    “谢谢?　”你疑惑的回复。

    你自认为还是很能担得起这个称赞的，但是没想到会从潘玠口中说出。你以为在他看来，你是囚禁他，让他只能虚以为蛇的大魔王来着。

    如果你是一个几千年后的现代人，你就会知道这句被玩成梗的话，后面跟的是“但我们不合适。”

    “所以我不能害你。”

    “你没有害我呀?　除了花了我好多钱，不过我不介意的，你不要担心。”

    他拉开纱帘，露出面容。唇如激丹，眉目如画。你快想不起刚见他时是什么光景了，那些骇人的伤疤仿佛从未存在过。

    “看着我的脸——”

    潘玠露出一个包涵着数载惨痛经历的苦笑。

    “你爱我吗？”

    你:“…………”

    怎么说呢？你觉得这个问题有一点冒昧了。

    这个魅妖害挺自恋。

    虽然你把他捡回家，悉心地照顾他，但你刚开始是把他当做观察对象。到后来，你把他当成你的责任——你关着他，你这里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因此你有义务照顾他。

    他这样问，让你赶紧开始回想自己行为是否有不妥当之处。

    仔细一想，是有那么几件。

    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授也授了，亲也亲了，你还把他全身都看光了。虽然你是天师，并不在意所谓男女之防，何况他是妖鬼，更谈不上了。

    但是潘玠不一定这么想，他在人类中长大，说不定就学了些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的道理，认为看了他就一定要为他负责。

    “我与你，并无男女之情。天师断情绝欲，我看你，与看稚子老妪无异。我会关着你，只是因为你是妖鬼，既然出现在我的辖地，我就不能放任你流落在外。”

    “我见过天师……强抢民女。”

    “那等不能持身修正，纵情恣欲，悖逆天道之人，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你知道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正一道门人成千上万，不可能全是心性坚韧，道法精深的天师。何况前些年战事紧张，这样的天师大多上了战场，死伤惨重。

    负责协理地方，巡逻警戒这些琐事的天师，素质参差不齐。偶然出了一两个败类，胆大妄为到强抢民女，也在意料之中。

    “是何处的天师?　你告诉我。正一道自有执法堂惩戒这样的败类。”

    “没事……他已经，死了。”

    他紧紧盯着你，不放过你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你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异样的感觉吗？”

    他的身体那么紧绷，靠近悬崖边缘。仿佛一旦你说“有”，他就要从悬崖上跳下去。

    “并无。”

    你神色平静，没有一丝异常。他看着你嘴唇，清晰笃定的吐出这两个字。

    他的眼中悲怆碎裂，亮起不可置信的，希望的光。

    “你不曾觉得有异样的感觉，你不爱我?你关着我，只因我是妖鬼，怕我跑出去害人?”

    “确实如此。”

    潘玠大松了一口气。

    他离开悬崖边缘，向你走来。

    脚下一滑，碎石扑簌簌向悬崖下滚去。潘玠身体歪倒，就要跌下悬崖。

    你用了神行咒飞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向靠近山岩的一侧。

    潘玠不见惊慌，他绽放出一个明朗的笑容，你从未见他语气如此轻快过。

    “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救了我！”

    你觉得那笑容亮得有点刺眼。

    “我之前一直担心……哎呀不说了。唉，我怎么没有早遇到你?　要是早遇到你这样好的天师就好了！”

    你这样好的天师?　你不过是做了一个天师应当做的，惩恶扬善。

    妖鬼是恶，在人类中长大的灵魂是善。你不能穿越回他刚出生时，或他的母亲刚被jianyin时，将他扼杀，就只能如此。

    恶者不可释放，善者应以礼相待。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也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你看我现在，除了这一身之躯，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想，你要这妖鬼的一身之躯无甚用处，又不能拿来吃。不过，看着他芝兰玉树的立在那里，倒也赏心悦目。

    “还想继续上山吗？”

    “想！这里的景色真美，可惜没有见到杜鹃花。”

    “登上这个山头，再绕过一个山坡，就能看见杜鹃花了。”

    你们继续上山，潘玠的步履变得轻快，不再东张西望，惶惶无措的样子。

    到后来，他甚至走到了你的前方。

    他说他多少岁来着?二十五岁。不太看得出来比你大的样子。

    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自残?”你在后面问。你还是不能相信有人会有这种丧心病狂的爱好。

    “啊，之前是担心……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自残了！”

    你们走到了那个能看见杜鹃花的地方。杜鹃花的色彩如此丰富，红的如火，粉的如霞，白的如雪。清晨的露珠滋润着花瓣，阳光下晶莹剔透，美丽动人。

    潘玠在花丛中转身。

    人面花颜相映红，不知是花更美，还是人更美。

    他挠了挠头，挠到了笠帽，状若无事的把手放下。

    “这段时间多有叨扰，真是不好意思。”

    他又朝着你开心笑:“没关系，我总能想到报答你的方法！”

    你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