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救赎

    “怎样都好，让我从克莉丝身边消失吧，拜托了。”停顿，删去，重写，发送，达洛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倒在了躺椅上。

    “检测到受体本人反对，请重新输入。”没过几秒，就收到了对面的消息，“愚人hr”，哈，愚弄人的时候都和hr一样认真敬业。

    “你这个坏逼，你能去死吗？我许个愿让你从这个世界消失行吗？你玩够了没？崽种！”素质不算高的男高中生足足忍耐了一天一夜后，终于爆发出了一连串口癖。

    “检测到不文明用语，请注意用词。”这下彻底没辙了，ai不好骗啊，软硬兼施也没用。

    “希望克莉丝永远开心，不再偷偷哭泣。”沉思片刻后，语言表达能力堪忧的不良少年憋出了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达洛特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很有可能还停留在小学阶段，只能庆幸对面是人工智能不是大活人，要不然肯定会被无情嘲笑一番。

    “收到，该许愿正在生效中，请不要撤回……”ai并没有多余的话，指令永远简单明了。

    结束了，是吗？

    “不再偷偷哭泣”实则是乱写的，达洛特苦笑，这么一发搞得像自己和克莉丝多熟似的，明明只认识了三个月不到，套啥近乎。不过，或许这个祝福意外的很实用呢？达洛特放弃了大多数人不假思索就会许下的愿望，一夜暴富、考上好大学、和父母的关系回温，这些固然很有诱惑力，可是他更希冀通过流血汗泪来实现这些愿景。至于最纯粹的祝福，自然要給最纯粹的人。

    尴尬和内疚一时之间无法轻易排解，达洛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之后，决定姑且当个逃兵。

    他开始逃克莉丝的课，只逃她的课，其他的课程倒是一个不落地开始重拾起来了，好笑的两级反转。令人欣慰的是，叛逆的男高中生也意识到了之前的偏执伤了不少人，他挨个和伤害过的同龄女生表达歉意，她们都耐心地听完了达洛特的道歉词，有一言不发傲慢离去的，有趁此机会发泄怨气的，不过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原谅和解，他的桌洞里重新堆积起了小山似的情书。除了克莉丝以外的其他老师逐渐注意到了达洛特的转变，他们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一改冷眼旁观的态度，悉心地解答了他的所有课后问题，并毫不吝啬地送出勉励之语。达洛特和打群架的小团体断了联系，改善了自己一贯刻薄无礼的说话方式，同学也发现了他的转变，先是身旁的同桌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了个问题，然后是前后桌、愈来愈多同学的主动示好。

    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长期且巨大的连锁反应，蝴蝶效应翩然而至。不过没想到的是，一向冷情冷意的父母也忽然记起了他的微信号和手机号码，不再敷衍回应了，甚至在聊天的时候还会用一些轻松欢脱的表情包，一切都在往积极的方向高歌猛进。

    唯一的瑕疵就是达洛特心里的那道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跨过去。

    和克莉丝断了联系的一个月后，热血上头的男高终于忍不住了，脸皮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而且她所做的一切，称得上救命恩人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了，他一边在心底谴责自己，一边朝克莉丝办公室疾步走去，在办公室门口，瞅见了糟心的一幕。她正在和一个陌生男人交谈，上扬的嘴角、活泼的眉毛、微微前倾的肢体语言无一不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克莉丝和那个男人关系不一般。达洛特远远地停住了向前的脚步，他观望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直到自己的意中人和身旁的碍眼男人一同走进了办公室，门“吱啦”一声被关上了。

    无意中撞见爱慕对象和疑似情敌的男人在学校里光明正大地“调情”，男方身材高大，言谈举止得体，脸没看到，但凭体感应该也是中上水准，如果他也喜欢克莉丝老师并且打算展开追求的话，我的胜算很低，达洛特悻悻地想。这对正处于荷尔蒙分泌旺盛期的男高中生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一个月前才和梦寐以求的美女老师zuoai，一个月后关系急转直下，在不远的将来他们间的羁绊会日益变浅，直至归零吗？达洛特不敢再往下想了。

    明明已经作出抉择了，不是吗？变回人之后，我就要从克莉丝的生活中消失，这是最初的愿望啊。但是……克莉丝不愿意啊，可是她也没联系我……到底该怎么办！克莉丝，克莉丝，克莉丝……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名字，三天了，为情所困的男高中生一直颓在自己的公寓里不肯去学校，他感觉自己被神秘力量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变回了那个总是自我怀疑的偏执狂。泡面好难吃，一股塑料和味精混杂的味道，吃一次，二十天之后才能将这些垃圾全部从体内排出去，之前经常抱怨学校食堂的饭难吃，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达洛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连变换下姿势的能量都不愿意消耗，屋子里很暗，他没开灯，这种时候最适合静思默想了。

    叮咚，是谁在按门铃？父母、老师还是同学？莫名其妙消失了三天，很诡异吧。或许是邻居不小心按错了？达洛特没动。

    叮咚，又按了一次，可以排除邻居按错的可能性了，所以又有一波说教即将临幸我了？达洛特依旧没动。

    叮咚、叮咚、叮咚，门外一声不吭，假若是父母或者老师的话，大概已经吼出声了吧，是和我关系还可以的同学吗？达洛特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指。

    “达洛特同学，你在干嘛啊！不管怎样，先让我进来，好吗？”是克莉丝！男高中生转眼间就冲到了门口。

    克莉丝笑得直接倒在床上，达洛特算是把她泼辣的一面彻底激发出来了，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向敏感的男高解释，没过多久就涣尔冰开了。原来那个可疑的男人是克莉丝的堂哥，职业是心理医生，未满23岁的她并不能做到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难题，克莉丝不晓得怎么和达洛特进行沟通并且消除隔阂，希望从堂哥那里得到一些指教，然后就诞生了那天下午的谈话。

    “还有啊，达洛特同学，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克莉丝坐起身来，嘴角咧开勾人的弧度，“没必要觉得欠我人情，听我说哦……”

    男高中生羞成赤色的脸颊恢复了正常颜色，他聆听着克莉丝的倾诉，瞳孔逐渐扩张，犹如在听一个天方夜谭，亦或是一桩坊间传奇。

    她用平淡又笃定的语气描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八年前，一个12岁的小女孩在宠物救济站相中了一条拉布拉多，一条刚出生两个月就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小女孩对家人说，她想领养它，所幸父母都不是控制欲过盛的家长，他们同意了，还取了一个名字：球球。三年过去了，小女孩长大了，进入了少女时期，球球也三岁了，早就变得大只了，她依然像对待小宝宝一样对待它，每天都尽量抽出时间陪玩，而球球是一条懂得报恩的狗狗，无论少女精神振奋还是情绪低落，它都在身旁当一个沉默不语的守护者。

    15岁的少女以为安稳中不乏小惊喜的生活会继续下去，可惜的是，意难平才是人生的常态。距离16岁生日只剩两天的时候，双亲在她面前发表了失败者宣言——那间陪伴了少女整个孩童时期和大半个少女时代的煎饼小店，即将面临倒闭。一夜之间，悦耳的歌声幻化成了恶魔的低语，美好被撕碎了，留下了血淋淋的现实，本来手头宽裕的家庭蓦然变作经济窘迫的贫困户。她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也没有开口问，一旦发问，那无异于强迫父母把伤口揭开，再氧化愈合一遭。

    最亲近之人的请求有时候和道德绑架没区别，少女睁着动人心魄的绿眼睛，流了一夜眼泪。第二天早上，她告诉父母，再过两天是休息日，自己会亲自送球球去宠物店，和店长谈个好价钱。可是，少女终究没实现这个简单到卑微的愿望——和球球一起过完16岁生日。当天下午放学后，她就发现球球不见了，狗窝里，家里，小区里，任何一个曾经相伴的地方，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女转头质问安然坐在沙发上小憩的父亲，捕捉到了他躲闪的眼神。

    球球，球球，球球，求求……少女悲惨的哀叫声异常凄厉，她一路喊一路哭，顾不上肿胀的双眼和旁人诧异的目光，眼泪遮挡了视线就潦草地用校服袖子擦几下，跑累了就放缓脚步給自己几分钟来平复呼吸，只为了找寻那个心灵寄托。夜晚降临了，可怜的少女没有找到心爱的宠物，倒是吸引了街头混混们的注意，他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以及粗俗无礼的词汇羞辱她，企图行一些下流之事。被强行拖入幽暗的小巷子后，混混头子暴戾地扯开了她胸口的校服拉链，准备进行重复了无数遍的流程，而少女已无力反抗。

    还有四个小时，就是她的16岁生日了，天公不作美，陪伴多年的宠物被父母卖给了狗贩子，居然还要让她历rou体上的劫。

    “我当时放弃了，无论是心还是身……”克莉丝的眼眶湿润了，噩梦般的经历、沉浸式的痛苦回忆致使她的声线颤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在那天了……”

    达洛特屏住了呼吸，脸上的肌rou绷得紧紧的。

    “在最危险的时刻，我等到了那束光，一个看起来只有10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好勇敢，只拿了一只假手枪就冲过来救我了。你猜怎么着，那几个市井无赖还真被他唬住了，哈哈……”

    达洛特半张着嘴，汗水从额头滑落，嗓子无比干涩。

    “名字太长了，我没记全，不过绝对有达洛特这三个字！”

    克莉丝陡然扑进男高中生怀里，他也不再畏手畏脚，用力环住了她单薄的身躯，第二次相拥。

    其实，抛开两位主人公不谈，这并不算什么特别新奇的故事，更像是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的，社会阴暗面的投射。

    只是主角偏偏是达洛特和克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