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莱安凯恩是个令凯恩家蒙羞的废物草包

    今天的天气很糟糕。

    睡醒的莱安看了眼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如此想道。

    和mama去世的那天很像。

    “……以上就是您今日的安排。最后，内森老爷与凯瑟琳夫人想要知道您是否有意出席晚间的慈善宴会。夫人认为您可以在晚会上交些朋友，这有利于——”男性苍老温和的声音微停，然后继续说下去，“——有利于调整心情，老爷也赞同她的想法。”

    “不过他们补充说，不去也无碍，在庄园里逛逛也是好的。”

    然而，考虑到莱安打从住进来后就闷在卧室里，除了出席生母的葬礼的那一日外，每日三餐都是他推着餐车端来门前的，服侍凯恩家已久的韦伦·布雷恩由衷认为，主人们的这个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并不大。

    韦伦活了六十余年，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就跟着父母学习怎么做一个优秀的管家，其中就包括替主人出面与社会各级阶层人士打交道。在阅历与见识的磋磨下，他早已将自己那颗心脏凿出了玲珑七窍。

    莱安，这个年满十二岁不久的年轻男孩，自从生母去世后一直情绪低落，提不起劲与这个新家庭互相熟悉，只想在陌生的新环境里缩进勉强算是私人领地的角落——即这间他亲自挑选的卧室——独自平复心情的意图，在韦伦眼中称得上是无所遁形。

    韦伦相信，以主人们的眼力，肯定也看出了男孩坚持独处一段时间的想法。

    毕竟凯恩夫妇当天就吩咐庄园内的所有佣人不要打扰小主人，把照顾小主人的重任全权交给了经验丰富的老管家，夫妇两人每天来男孩的禁闭的门前道声早安与晚安，从未越界半步。

    得到回应自然是好的，主人们会立刻欣喜起来，吃早饭时都激动地挽着彼此的手窃窃私语；即使没有也毫不介意，沉默着转身离开，只在走到楼梯口时轻轻叹息。

    不是为自己受到冷遇，他听得出来，两位主人的轻叹是出于再纯粹不过的，对男孩的疼惜。

    平心而论，韦伦完全能理解老爷和夫人的心情。

    出身于加拿大的重组家庭，九岁时父亲因家族遗传病猝然长逝，生母深受刺激神志不清，从此独自照顾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整整三年，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从社区公立学校辍学的莱安，为了实现母亲的临终愿望——“与已逝的亲人葬在同一片土地”，带她远渡重洋来到哥谭，然后亲眼目睹母亲倚坐在祖母的墓碑旁，满足地、永远地阖上双眼。

    韦伦清晰地记得，那天也像今天这样云霭低垂，但却淅淅沥沥飘有断了线的细雨。内森老爷打着伞，牵着男孩的小手——据老爷所说，他想要将这孩子抱在怀里，被莱安摇头拒绝了——两人从雨幕深处的墓园缓步走来，男孩抬起脑袋与打开车门迎接他们的韦伦对视，眼睛仿佛冬季里结了层厚冰的露易丝湖，视线与之相触，那股由冰层最底部攀绕扩散，直至占据至整片湖面的悲寂，能把旁人的灵魂都冻得瑟缩不已。

    可怜的孩子。

    可能是因为人越老越容易心软；又或许是因为远近亲疏终有不同，遭受这些的不是什么陌生的小孩，而是切实与他有了联系的小主人。就算在哥谭见惯了潦草但足够惊悚的现实主义悲剧，常被年轻的佣人们评价为铁石心肠的老管家仍忍不住想摇头，为莱安的遭遇感到唏嘘。

    而现在，已经比直面母亲撒手人寰的那天平静许多的莱安坐在干净柔软的床上，双手轻轻攥着被褥的边缘，思考起今日是否要接受新家庭的好意。

    他的坐姿微微佝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树林里某种脆弱的小生灵因警惕弓起腰背，以便把最柔软的肚皮藏在身子底下的自防卫举动。

    察觉到管家投来的视线时，男孩的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些，指节也随之蜷了蜷——在整座庄园一周来坚持不懈的喂养下，原先细小得像即将枯萎的树苗的身体终于长了些rou，两只瘦骨伶仃、被佣人们疑心仅仅拿起刀叉就会被金属的重量压得咔嚓折断的小手变得圆润许多，指尖不再苍白，泛着健康的血色，躲进掌心的小动作也透出几分孩童的稚拙可掬来。

    最终，他轻声说：“……他们可以自己来问我的。”

    韦伦瞬间猜出莱安为何做此回应，他微笑起来，脸上沧桑优雅的褶皱弯出得体的涟漪。

    “也许是他们认为我更专业，您知道的，我的两位主人没有抚养孩子的经验。他们困惑于如何与您相处。”

    “假如，我是说假如——您想从他们那儿收到这份邀请，何不试着下楼，与他们共进早餐，给他们一个敢于开口的机会呢？”

    “顾虑重重的大人总是显得胆怯，但您不同。莱安少爷，您一往无前，远比我们勇敢。”

    果然，韦伦猜对了。男孩的眉心微微舒展，僵硬绷直的肩头rou眼可见地塌下几厘米，看上去放松了不少。

    从这段话语里，心思敏感的小主人明白了庄园主们做出的举动出自本心，而非虚情假意地“做慈善”——mama给他讲过太多这样的睡前故事了，亟待救助的下等人只是上等人彰显自身伪善面具的陪衬，享受完旁人的谄媚捧赞后，富豪们就会像掸走昂贵袖角上的灰尘那般，轻描淡写地把摄像机收起、把送出去的物资扒光、把下等人踩回泥地里。

    莱安难以判断仅见过寥寥几面的凯恩夫妇是好是坏，他脑子里的那本书并未交代夫妇两人的情况。这是因为整本书以女主为主视角，而凯恩家族与故事发生的主舞台韦恩家族只有淡薄的姻亲关系，两家素来不睦，往来甚少，与笼中金丝雀人设的女主几乎没有交集；也是因为在故事开始前，内森·凯恩和他的妻子凯茜·韦布－凯恩就已去世，凯恩家易主多年，那时的家族话事人是内森老爷的四弟雅各布·凯恩，家族旗下的产业则由二弟菲利普·韦恩打理。

    没错，这些都是书里的内容。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莱安就知晓自己生活在书中，整个世界是为女主搭建出的舞台，除了韦恩家族的青年才俊们，其余人均为陪衬，其中也包括凯恩家。

    作者在书里是如此描述这个家族的：

    [这座城市曾存在四个顶级豪门。如今时过境迁，仍屹立在金字塔尖而不倒的只剩下韦恩与凯恩。]

    [简清楚地记得，父亲对母亲感叹过一句话。]

    [他说：“他们几乎平分了哥谭。”]

    [若不是这两家偶有摩擦，尤其在凯恩家唯一的女儿执意嫁给韦恩家的男人后，两家的关系不仅没有好转，反而降至有史以来的最冰点，哥谭其他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权钱家族早就每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被这两家联手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整本书围绕的主题是女主与男主的爱恨纠葛，凯恩家明显不打算插手调停韦恩的家事，也没缺德到主动凑上去看韦恩的笑话，女主自己又缺乏与凯恩接触的主观能动性。于是，凯恩自然而然成了这段豪门凄美爱情的背景板。

    至于莱安，他更是背景板里的背景板，在书中的存在感仅限短短的旁白：

    [“……然后，那边的是凯恩家的人，凯瑟琳和菲利普。雅各布有公事在身，刚才临时退场了；凯特是从最开始就没来，”迪克没有看出简的异样，依旧在为她介绍宴会上的来客，“莱安应该还在，但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可能躲到哪个休息室了。”]

    [莱安·凯恩。这个名字唤回了简的注意力。]

    [他是达米安名义上的表叔，十二岁时才被发现是上一任家主的私生子，与富丽堂皇的豪门格格不入，曾一度沦为上流阶层的茶后谈资。]

    [对家族而言，他是个存在感稀薄的外人；对其他人而言，他是出了名的废物，闷在凯恩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事无成。]

    [——这会是我的未来吗？]

    [想到自己也会被无数人当成笑话看待，原先那些家境远不如她、每天极尽讨好的富家小姐会在暗地里对她指指点点肆意取乐，简只觉头晕目眩，眼前觥筹交错的光景尽数褪色。]

    [她最后听见的是四周宾客的惊呼，以及迪克慌乱的大喊：“简？简！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连正式登场都没能蹭上的普通路人甲，仅此而已。

    读完整本书后，他几乎瞬间意识到莱安·凯恩这个角色被创作出来，就是为了刺激女主的心境，让生病发高烧强撑着出席婚宴的柔弱女主轻轻地碎掉，当场晕倒进医院。

    他只在这段旁白出现过，之后没有任何戏份，在舞台上的定位显而易见——用过一次就下线的工具型角色。

    凯恩夫妇的情况则更加糟糕。书的作者甚至懒得给他们起个名字，每次出场都被一句[凯恩上一任家主和他的夫人]轻描淡写地略过，待遇比他这个一次性跑龙套的还要差。

    莱安能从书里了解到的，只有他们死得很早、他们合葬在凯恩的家族墓园里、他们没有孩子这三点而已，无法确认凯恩夫妇为人如何。

    然而，书中倒是有韦伦的戏份，那段剧情让莱安认定老管家是个好人；在长达一周的相处时间里，他也愈发确信这一结论。

    莱安在鱼龙混杂的底层环境长大，分辨善意与恶念就是他的立身之本。或许他不擅长的事有很多——就像书中断定的那样，莱安·凯恩是个令凯恩家蒙羞的废物草包——可唯独在这件事上，莱安不觉得自己会看走眼。

    既然韦伦先生向我保证了，那凯恩夫妇应该不会是mama讲过的那种大坏蛋。

    思及此，莱安不再迟疑，朝好心的老人点了点头，并附上笑容：“你说的对，韦伦先生。谢谢你。”

    “我的荣幸，莱安少爷，”韦伦回应说，“那么我去吩咐厨师，将您的早餐送至位于一楼的餐厅。以今天的气温来看，我建议您考虑衣帽间左手边第三到第六个衣柜，厚度与尺寸正合适。关于衣服的具体选择，您想自己动手吗，还是说想试试看老年人的时尚？”

    莱安被他逗笑，这次的笑颜是发自内心的，不再是出于礼貌：“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你可以去忙别的。”

    左手边第三到第六个衣柜……是说能选的有很多吗？

    我和爸爸mama的家里只有一个衣柜，那里面已经能装下我们三个人春夏秋冬的所有衣服了。四个衣柜会有多少呢？

    等到老管家关门离开，莱安踢踏着室内拖鞋去盥洗室洗漱完毕，然后抱持着疑问与好奇走进了旁边的衣帽间。

    据韦伦所说，他的衣物都是由凯瑟琳夫人亲自购置的。不过，葬礼那天穿的黑色小西装并不属于夫人的购物战利品，莱安每天更换的睡衣又是由韦伦负责在他起床前放在他的枕边，因此除了老管家外，其他人均未进过这座衣帽间。

    身为卧室的主人，莱安也不知道这里面都有什么，衣服搬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母亲的葬礼现场——当然，凯瑟琳夫人有事先问过他的意见，即韦伦能否进他的房间放置那些新衣服，莱安的回答是可以。

    对于凯恩夫妇，莱安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他们相处。他答应韦伦下楼吃早餐，只是因为母亲临终前曾告诉过他，就算她离开了，他也要好好地在凯恩家活下去，混吃等死当个小废物也没关系，反正凯恩家有钱养得起。

    所以，即使还是不太想出门和人打交道，莱安依然乖乖地听mama的话，见一见善良又有钱的新家庭。

    可是mama——

    小废物莱安环视四周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的衣柜，有些茫然地想：

    我好像连穿什么衣服出门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要怎么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