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情悦其四
戚岁柔带着几个内门弟子赶到浮云城时，整座城的上空几乎全笼罩着黑紫的雾气，城中百姓步履平常，瞧不出有什么异状，她便直觉此间或许有诈。 略一思索，戚岁柔让师弟师妹跟紧自己，切勿擅自行动，同时还在他们的佩剑上加注了自己的灵力，以防万一。 可进了城没走多久，方才还能辨别出人影的地方，竟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骤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师弟师妹们也不见了踪影。 戚岁柔暗道要遭，眼前不远处却出现了光亮，她握紧碧宵，拧着眉朝那亮处走去，发现是到了自己幼时流浪的地方。 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有这么一茬…… 近处的拂柳，远郊的荷塘，甚至那几间紧挨着的茅草屋，都与尘封的记忆一模一样。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被野狗追着跑，赤裸的脚面上全是伤口，踏在地面还蹭出了不少血迹，却丝毫不敢停留片刻，手里抓着半个沾染着尘土的馒头，还不忘在呼哧呼哧喘息的间隙里拼命往嘴里塞。 孤女跑过的道上飞扬起沙尘，紧接着野狗踏着四肢穷追猛赶地逼近，那野畜生目怒凶光，死死盯着前面因为力竭、速度逐渐缓下的瘦小身影，它盯着的定然不是那孤女手中不知从哪偷来或者抢来的脏馒头，而是那瘦瘦小小的rou体。 蹭在地面的血迹带着诱人的香甜，能激发它饥渴已久的野性和兽欲，饿了许多天的肚子亟待美美的饱餐一顿。 终于，那瘦小的身影勉强将干硬的脏馒头全部塞进了嘴里，她拼命地鼓着腮帮子，妄图将嘴里的馒头囫囵吞下，可馒头实在干硬，她咽了好几下都未能如愿，用力捶了下胸口，也不行，可这样边跑边捶的动作使得她脚下失衡，右脚的大脚趾猛地踢上路面上凸起的石块，整个人便梆的一下栽倒在地，还朝前扑出好长一截，灰扑扑的脸上也给蹭出了几条伤口，快速渗出了血。 紧追其后的野畜生见状兴奋极了，狂吠几声便猛扑了上去…… 眼瞧着那野狗就要将孤女咬住，戚岁柔下意识朝前一动，迅速挡在了那小身影前面，压抑着内心的恐惧，闭上眼把孤女圈在怀中，竟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将野狗挡住。 野狗并没有咬到她，更没有透过她咬到孤女。 有什么坚硬物狠狠击中rou体的声音响起，而后就是动物受伤的呜呜声，再然后，便是四肢踩着地逃开的慌乱脚步声，渐行渐远。 戚岁柔和小女孩同时转头，看到了那个她记忆最深处的青色身影。 那人将野狗打跑后，笔直的身体这才松垮下来，很斯文地拍了拍袖子，拂了拂带着补丁的衣摆，几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腰，一只手撑在膝头，另一只手朝前伸着，冲她微微一笑，“没事了，野狗被我打跑了，你还好吗？” 孤女呆呆地望着那人，哽了一下，被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馒头噎得直翻白眼。 那人吓了一跳，以为她怎么样了，慌忙把人扶起来，拍着她瘦得几乎能隔着衣服数清脊骨的后背。 好容易把堵在喉咙里的馒头咳出来，小女娃盯着被唾液裹挟着沾满了泥土彻底无法再吃进嘴里的馒头，有些哀怨地仰头，因为咳嗽而带着生理性泪水地眼睛愤愤地望着男子，手里也死死抓着那人的袖子，“我的馒头……” 声音稚嫩又倔强。 年轻的男子一愣，噗嗤一声笑开，打量着眼前被他刚刚救下的小乞丐，对方头发散乱，脸上灰扑扑脏兮兮的，一身衣裳也脏兮兮的，沾满了尘土，压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赤着一双小脚，脚上不论是脚心脚背，全是伤口。 他有些心疼地拉了拉对方有些松散的衣领，拇指不经意间拂过对方心口的红痣，他说：“你几岁了？可有家人？怎会到此地？” 连着问了三个问题，可小乞丐却一声不吭，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脏兮兮的脸上流露出了迷茫和委屈，良久，才嗫嚅着道：“……我不知道……” 戚岁柔就站在两人身旁，可那两人却看不到她似的，顾自互动着，每个对话，每个动作，全是戚岁柔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她像是个身临其境的看客，看着记忆中发生的一切。 果然，那个刚及弱冠的年轻男子在检查完小乞丐受伤的大脚趾后，一点也不嫌弃地把人抱了起来，慢慢朝着不远处的茅草屋走去，边走，边温柔地跟她说，没关系，要是不嫌弃的话，他可以收留她。 而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儿。 戚岁柔知道这日夜里，男子给小乞丐洗澡的时候，会尖叫着扔下水瓢，冲出门外，傻不愣登地站在小院子里，震惊得无以复加，嘴巴哆嗦着，说她居然是个小姑娘，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带着一丝迂腐的酸意，却温暖得不行。 可惜她还没能重温这个场景，眼前就骤然一黑，再次归于虚无。 那后来的事情便是没了，因为不是在这时这处发生的。 男子要远行考取功名，留下孤女一个人在家，却被歹人破门而入，抓着小孩儿扬长而去，小孩儿被卖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拼了命地逃开人贩子的魔爪，却不知道回去的路，只 能再次流浪，跟野狗抢食。 不过这也并不会有多久，也就一个春秋，她便遇到了她的师尊…… ＊ 戚岁柔站在被魔气笼罩的黑暗里，内心波澜不惊，尘封已久的记忆，若不是这样清晰地翻找出来，她几乎都要忘光了…… 她面无表情地眨眨眼，而后直接召出佩剑碧宵，泛着冷意的剑芒带着强劲灵力一扫，便将四周的暗色驱散。 微微上挑的杏眼里没有什么情愫，鸦羽似的睫毛微微眨动，右手一接，碧宵乖乖将箭柄送到掌心，她抓住箭柄，猛地朝旁边一刺，便直直戳上一只没来得及逃开的魔物—— 那魔物通体漆黑，头部的眼睛鼻子嘴几乎无法分辨，浑身覆满甲片，尖尖的尾巴倒是秃的，没有一丝毛发鳞甲，瞧着诡异极了。 不过魔界之物大抵如此，生存环境就是黑漆漆的，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这魔物是一只魔界幻兽，能捕捉人们内心深处的妄念，还会因地制宜，以实物造景，挑着人最想要或者最熟悉的过去下手，逐步骗取对方的信任，步步深入，直至完全坠入陷阱沉迷其中，供魔族享用，将精气转化为魔气…… 一般来说，喜欢用幻兽的，只有魔族那最变态的、喜欢剥下人皮为自己所用的魅魔。 ——所以，在这浮云城里搞怪的，便是魅魔了。 碧宵的剑身一转，幻兽应声倒地，化作粉尘消逝。 戚岁柔收回佩剑，扫了眼周围的情形。 魔气笼罩地昏暗视线里，几名内门弟子都呆呆立在原地，脸上一片茫然，带着她灵力的佩剑不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晕，自发保护着他们一时无虞，周围的阴影中隐约可以瞥见幻兽的踪影。 戚岁柔不作他想，当即便掏出几枚符篆，朝前一扬，符篆立即沿着师弟师妹们的所在飞去，快速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阵法，碧蓝的阵法如同一个透明的半球将他们全部笼罩起来，却无法将其唤醒。 ——一旦进入幻兽打造的意识空间，只能自己出来，若修为低微，则需修为较高者从旁引导。 戚岁柔布好阵，把暗处地危险隔挡在了外面之后，便在胸口结印，美目轻眨，混着灵力低喝一声：“快醒过来！” 淡蓝色的灵力波动自她身体向四周散开，迅速波及几名内门弟子，几方佩剑嗡鸣着，剑穗摇曳，与大师姐的灵力配合起来，像是有意识般从剑鞘里拔出一截，剑芒一闪，照到了周围隔挡在外的幻兽身上，几只幻兽怪叫一声，便溜走了。 下一刻，内门弟子们便纷纷睁开了眼…… 几人如梦初醒，茫然四顾，片刻后终于回神，握着佩剑恭敬地同戚岁柔行礼，“多谢师姐。” 戚岁柔微微颔首，应下了这份道谢，抬手将阵法撤下。 可就在此时，暗中一只幻兽瞅准时机，趁其不备，竟将一名内门弟子给抓走，几下闪身，便溜进了暗色里。 “师姐救我——！” 戚岁柔察觉到赶过去时，那弟子已然没了踪影，只余佩剑掉落在地。 她拾起那师弟的佩剑，剑身上刻着“青瑶”二字。 其他几名弟子也凑过了过来，叽叽喳喳道： “呀，是刘嘉师弟的剑。” “刚刚被抓走的是刘师弟！” “刘师弟年岁尚小，入门也不过十余年，才刚刚结丹不久……他还想着凭借这次夜猎能巩固修为呢，唉……” “师姐我们快去把他救回来吧，落到魔族手中，也不知会被如何对待呢。” 戚岁柔把刘嘉的佩剑收好，轻轻点头，“自然要救。” “你们听好，我循着方才那只幻兽的踪迹去救人，你们也兵分三路清理魔族魔兽，切记不可单独行动，遇到了直接绞杀击毙便是，如遇强敌，必要时能避则避，同我用传音石联络， 不过——” 她叫所有人将传音石拿出来，用符篆加注了灵力，又给他们分别拿了些符篆，“魔族设陷，寻常方法用传音石应该是没有效果的，你们同我传音，先用符篆加持，不可动用自己的灵力让其看出你们的修为境界。” 魅魔喜寻修为不高的修者，这几个内门弟子，几乎全都是金丹初期，比之前沈岁暖遭遇魅魔时更加危险，断不可大意，用她的修为灵力压着，或可遮掩一二。 安排好师弟师妹后，戚岁柔便朝着刘嘉被抓走的方向追去，从僵持了许久的昏暗之地出来时，才发现，天色渐晚，暮色四合，竟已过去了大半日光景。 而他们此来，需要尽快在看似太平的浮云城中，在尽量不影响城中百姓的情况下，绞杀干净所有作怪的魔族与魔兽。 抬头一看，黑紫魔气雾似的从整座城的西面延伸，而那个方向，正是刘师弟被抓走的方向。 戚岁柔神情微滞，想起了什么后，又微微摇头，握着碧宵剑与青瑶剑朝着城西而去，还用传音石同几名师弟师妹传音：“切记，万事小心。” 对面纷纷收到了消息，回应说好，只有一人，迟迟未有音讯。 戚岁柔颤了颤睫毛，接到任务离山前同沈岁暖传音过，但到现在都没能收到他的回信，她既望着他来，又觉得此间危险，他不要来。 如此矛盾中，戚岁柔一路往西，路上连着斩杀了不少魔族魔兽，雪青色的衣衫上溅上了不少的血迹，不过索性，都不是她的。 浮云城颇大，奔了许久，也未到达地方，而这天色愈晚，灯火愈亮。 救人，担忧，还有深藏最深的，一种多年未曾回来的故地重游之感，全都在胸中混合，发酵，这一颗心，也就跟着咚咚咚，快速跳动了起来。 黑紫魔气愈发浓郁。 戚岁柔赶忙给自己服用了一粒清心丹凝神静气，这丹药还是沈岁暖当初金丹初期，跟着师尊修习医理时，炼制成功的第一种丹药，一炼好，便献宝似的送给了她…… 想到这里，戚岁柔脸上神情柔和了不少，再次希望他有事在身，并未拿出过传音石，没有来这浮云城。 可事与愿违。 终于抵达魔气最为浓郁的刘宅，看到被黑紫魔气裹得密不透风的沈岁暖时，戚岁柔那颗一直半提着地心，顿时漏了一拍，直窜上了嗓子眼。 她想也没想，直接气沉丹田，混着灵力朝其大喊：“沈岁暖，醒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