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命契

    送一程，去哪儿？

    黄泉路吗？

    闻瑄当下第一反应便是转身就跑。

    可逃跑无济于事，她又哪能真从长殷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呢？

    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反而异常冷静，紧紧盯着倚坐于马车内的长殷，脑子飞速转动起来。

    虽然失去了一段时间的重要记忆，不知道她与长殷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是如何结下砍头夺命的恩怨，但毫无疑问，长殷武神的名号从来都不是一个虚名。

    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将她挫骨扬灰，在复生苏醒的第一时间，在任何一个他想手刃她报仇的时刻。甚至可以在刚刚她出门的瞬间，一剑封喉，就像他杀掉任何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神魔那样。

    可他却只是在这夜里的花楼门外，带着兵马耐心等候她出来，打个“招呼”。

    为什么？

    ——他在等。

    等待她痛哭流涕、惊恐万分的忏悔求饶？还是……一个事情的解释？

    闻瑄心念电转，想通这一切的关窍后，意识到这对她来说是一线生机，一个给她狡辩的机会。

    于是，悬空的足尖落下，走下最后一阶阶梯，踩实了地面。她决定赌一赌。

    料峭的夜风微拂，吹动闻瑄的发丝与发间的金玉钗环。她看着那面掀起的纱帘，顶着帘后长殷眼神中的威压，浑身僵硬麻痹地驱使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向前迈步，在无声的危险夜色中，慢慢行至他的马车前。

    “铮！”忠心耿耿的护卫立即拔剑出鞘，正要提醒她勿要再上前，剑刃却在即将近身之时，被她衣上乍现的一道光华挡了出去。

    她是帝姬闻瑄，自然应有神明的尊严。

    可是神明的尊严，又哪里比得上神明的性命呢？

    闻瑄看着面容与从前大不相同的长殷，注意到他倚坐车内的姿势。即便没有记忆也敏锐觉察到，凤凰一脉的储君，向来行止端方规矩，这样出格的坐姿，只在他心情极度不耐之时。

    所以没有丝毫犹豫，闻瑄“咚！”的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如此干脆不含糊的认错态度，让训练有素的护卫们都为之侧目。

    长殷也垂眸看来，冷冽的目光中微含隐怒，却的确在等她的解释。

    闻瑄深吸一口气，直着腰板道：“我知道殿下今夜为何而来，事实摆在眼前，我闻瑄辩无可辩。这是我欠殿下的，我自责、痛惜、悔恨万分，也真的诚心诚意悔过。殿下要杀要刮，都任凭您处置，我绝无怨言。”

    “只是……”她抬起头来，清亮的月光同样照在她的身上，照亮她苍白脆弱的脸上闪烁着凛然、不甘、破碎的复杂神情，“我遗失了一段与殿下有关的记忆，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是我加害于殿下，我不清楚，也不想认！”

    她仰头看着长殷，看他平静的神色只在她提到失忆时动了动，便再进一步，狠心发誓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但倘若我真有半分伤害殿下之心，便教我天雷轰顶，死无全尸，神魂俱灭！”

    闻瑄的赌咒发誓并没有引来天边的雷响，她毕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只提“伤害”——想他死的念头，怎么能算是伤害呢？

    “是吗？”长殷轻哂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没有变化。显然，他听过闻瑄太多甜言蜜语，对她口中的话是半个字也不信。

    说完这话，他便移开折扇，放下了纱帘，再无后话。

    跪在下方的闻瑄绷紧神经，心若擂鼓地等着。

    就在她等得冷汗浸透后背内衫、以为事情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之时，长殷忽然执着一杯斟满鲜血的白瓷茶杯，伸手递到她的面前，开口道：“起来吧，何故跪我？不过瑄姬既然如此有诚意，那话说得再好听，不如做给我看。”

    鲜热的血腥气息弥漫在鼻尖，还捎带着一些禁制契文的气息，闻瑄后背发麻，慢慢站起身来，挤出笑来迎向长殷：“殿下，这是何物？”

    “命契。”长殷看着她，将杯中何物、又有何用都如实相告，一双上挑的凤目线条流畅，眼珠乌黑，带着些许黑沉沉的笑意，“结契之后，我活一日，你活一日。我若死了，你也陪葬。”

    闻瑄陡然一惊，心中思绪一闪而过。

    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长殷虽然复生，但神力还未恢复，神相没有归位，如今正是虚弱之际。他恐怕也猜到了她想抢先下手的打算，所以需要保证威胁都在可控之内。可是……

    “为何是我？”她眉头轻蹙，仿佛真心实意为长殷考虑，“妾身神力微弱，与殿下结契恐怕帮不了殿下分毫，何必选我？”

    “不尽然。”

    厚重的乌云遮来，悄悄掩盖住今夜的明月。

    长殷微微坐起身来，倾身将盛着命契鲜血的茶杯再近一步递向闻瑄。云层投下的阴影中，他眼睫一抬，锐利的眸光对上她疑惑的双眼，“帝姬是天罚之下都能活下来的人，想必，众神之中……应当没人再比你命硬吧。”

    “咚！”

    心像一瞬落下了深渊，又像差点从胸膛中猛撞出来，掉到手里。

    天罚之后还能存活的神，其价值又何止是一个夷安能比？若不是她阴差阳错的失了忆，恐怕连天罚后的第一日都活不过！抽魂剥识、夺身炼骨……死法都由不得她选！

    心中最恐惧、最深切的担忧被长殷轻而易举地当面戳破，闻瑄膝弯一软，险些又给他跪下了。连忙接过茶杯，当面一饮而尽。

    天上乌云行尽，小巷银霜铺地。

    闻瑄感受着满杯契文命咒霎时涌入血脉、融入躯体，顿了顿，躬身一拜，郑重其事道：“闻瑄愿为殿下驱使，鞠躬尽瘁赎清罪责！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长殷不再耽搁，放下纱帘，命护卫启程回宫。

    自然，也将闻瑄带了回去。

    他如今的身份乃是陈国太子，今夜带兵搜查平乐坊也是真的要抓捕罪臣党羽，由是一回到东宫，便立马着手去处理此案的后续事宜，将闻瑄扔到了一边。

    闻瑄也不甚在意。没了长殷在旁，她反而松了口气，将额头冷汗一擦，在东宫里到处转悠起来。

    直到听见被派来伺候的宫女因找不着她而慌声呼唤寻找，才慢慢悠悠地从长殷的书房穿墙而过，回到给她安排下榻的寝殿。

    东宫这么些年第一次迎来外女，还是太子殿下亲自带人回来，即便得信的宫人早就听说是从玉京楼里带回来的女子，也无人敢怠慢半分。

    拨来服侍的宫人匆匆进殿，待见了殿中那据说让太子殿下一见便带回宫的女子，几位宫人惊艳之下，倒也觉得十分能理解一向沉稳持重的殿下为何如此冲动行事了。

    只见琉璃灯下，托腮坐于桌前的美人梳着飞仙高髻，一身华贵绯衣，花容月貌，恍若神仙妃子。便是洛神降世，也不过如此了。

    为首的宫女稳下心神，端着一盘茶点小心上前服侍，闻瑄便正好寻着由头开口：“我到了这么久，还未去拜见太子妃，这般礼数不周……”她眉头轻蹙，似有些苦恼，“可眼下时候也不早了，也不便去打扰太子妃安寝。”

    宫中当值的哪有蠢人，闻瑄这一开口便闻弦音而知雅意，微微含笑回道：“姑娘不必忧虑，殿下尚未成亲，也未纳有姬妾，您且安心歇下。”

    这有些出乎闻瑄意料，她本想从妻妾的态度里推测长殷究竟是何时复生，这下直接没有妻妾后院，倒是少了个看热闹八卦的好去处。

    不过，长殷毕竟是威震三界的武神、凤凰一脉的储君、十洲玄域的领主，看不上这些庸脂……

    等等，闻瑄猛然记起来，曾经众神对长殷群起而攻之、日日夜夜都在打他主意的原因，不正是他掌握着最宝贵的十洲玄域么？！

    十洲玄域，一个与罄风洲一样，从上古洪荒时代便存在的灵境，只在凤凰一脉内部继承。其灵气之充沛，就如天地初开般浓郁；又因与三界分离，自成一境，从未受到三界崩毁的影响，至今还是一个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仅剩的仙境。

    而自长殷被封印后，也从未听说有谁寻到了十洲玄域的入口、哪里挑起了争夺战争，可见，十洲玄域的位置，仍只有他一人知道，被牢牢攥在手中。

    闻瑄不由思考起来，长殷既是这十洲玄域的领主，而十洲玄域的灵气又够养活百个她不止……与其想着连夜加害长殷，阻扰他神相归位，不如想想如何才能拉拢讨好于他，方为上策。

    反正他俩结了命契，如今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分开不了，也没有别的路可选。

    若是把他哄得高兴，肯从指缝里漏点灵气出来，那也够她那小破封地吃穿不愁了。

    闻瑄思索半晌，分析利弊，最后打定主意，继续她那失忆前未竟的事业——打听十洲玄域的下落。若是不成，能得些漏下来的灵气，也是好的。

    于是，在听见长殷处理完了事情，正回殿沐浴后，闻瑄叫住了正拿着布巾要送往浴间的宫人，端上托盘，施施然走入了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