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一路平安

    你们还是在第二个春节的时候，偷偷混在人群跑了出去，这次的戏班子是流动的，你远远看见他们正要离开，便拉着路辰向前跑。

    他在你身后，正看见你摇摆的发尾和裙子，发带淡紫色犹如盛开的紫藤花，身边的人们依旧叫嚣，他们各有归处犹如一部部电影毫无顺序地播放，他一时感到自己像被关进花灯里旋转，周围只有灰蓝色的天际和摇晃得恍惚的人影在无处不在的冷风穿过他胸膛，他抬眼不见游过的舞狮也看不清打灯的戏台，他只看见你的背影在红千层的倒影和昏沉的硝烟味里不断辗转又烙进他瞳孔，他开口，只感到你无处不在的气息顺着蝴蝶足上的花粉和死人的气息涌进他的冻僵的肺部。

    赶上了。你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就像他起床时从窗外望见的茫茫的雾，雪已尽数消融，冷意刺进他眼球迫使他抬起头，那高悬的戏台转着红色的旌旗在锣鼓中不断盘旋，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人们兴奋的脸上，日光被挡得密不透风，只剩毫无意义的狂欢，他甚至听不清那个他听了三年的戏班老生在唱些什么，而你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再次唤他名字。

    路辰，路辰？你方才在人群差点与他走散，便一直拉着他手上的红链，你得不到回应便看向他侧脸，却意外发现他在面无表情地，在红色刺目犹如满地血迹的光中落下了一滴泪，你忽然愣神。

    此时戏曲插了一首，据说是什么天涯什么女的曲子，你不知他因为闹市聒噪灰尘纷飞而被刺出眼泪，还是为那个婉转清脆的家的字眼而神伤，你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是他第一次完全清醒地在你面前哭，你无从知晓原因，只能去触碰他露出缝隙的面具。

    你想起他不过是个没了家的学生，他卖身磨灭了性子，连尘世都感到陌生，他在和你相处时终于找到一点曾经的样子，他主动回牵你的手说好，他回应你的玩笑，在糖画后狐狸一般坏心眼地笑，你第一次感到触碰到他内里，你第一次窥见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你想象着他往日穿着白衬衣在雨中奔跑，你想象他在温和的春天，在仓促的夏日，他看戏时偶尔跟着唱的声音，温柔地叫你恍惚。

    你在雨腥味里，在他的泪珠里，在他回望不去的家里，在蜿蜒的归途，你数不清的情话里，他望着戏台没有回头，戏已唱到高潮，而你在这一片热烈中追忆到静谧和幸福，他浅浅唱起的情歌，在草絮纷飞的即将到来的春天里，慢慢吟唱。

    你看见他灿烂丹红的流苏耳坠随风而起，恰似飞舞的红色帷幕在无法传递热量的冬日炽日中灼烧，灼烧着荒芜的土地，灼烧着人们的手臂，而戏也该落幕，有种莫名的预感在心里升起，你再次牵起他的手，望向他绿色沧然的眼眸。

    你试图去触碰他眼里的绿意，却在他转眼时停在半空中，他真的很像关在玻璃，你心想，永远触碰不到的，虚假的梨花，而玻璃外的木棉花不断生长，圣诞蔷薇没能活着，但府邸里开出了夜来香。

    他的手被你一直拽着仿佛怕他离开的红线牵起，你看到那圈红线像一条渗血的伤疤死死镌刻在他消瘦的腕骨上，与其说是牵绊不如说是束缚。

    你知道在你父亲养病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偷偷逃走，他不用待在这里，待在这个时不时会在头顶飞过巨物的地方等死般在人们的惶恐中抬头望向巨物，但就像即使死亡曾在树梢飞过，人们依旧一反常态出来游行开庙会，这是一场空前盛大的庙会，他们情绪高涨使冬日的暖阳更加苍白。

    他沉默了一会牵上了你的小指，红色的指圈盖过他戴了不知多久的戒指与你的指圈相触，像一个难以描述的承诺，一个无力的吻，而此时枪声划破天空。

    人们sao乱着撞过他，母亲抱着尖叫的孩子跑着又跌倒，他在你的视野中消失，几乎让你的心脏绞紧，你慌乱地寻找着他，而那根红线却被轻易地扯断，请让一下。你带着焦急对前面的母女说，你混迹在人群里，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尖利的枪声，人们犹如无头苍蝇一般一直挡在你面前。

    请让一下！你语气失控地说着，穿过簇拥的肩膀和人们眼底的乌黑，你看不见这一切的尽头，台上的戏曲依旧在高唱，你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只有鞭炮的烟味依旧盘旋，而一只挽起衣袖的手穿过这些忽地抓住你的手腕，上面连着断掉的红线，残破地垂着，你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哽住一下，又立即反过来抓着他的手腕在愈发猛烈的风中往外走，警卫提着枪托赶着羊羔般的人群维持秩序，而他一言不发只是随你走着，你终于闻到了血腥味，却不是从戏台那传来，那子弹仅仅只是打中了高悬的横木，毁掉了这个戏班子的命脉，而那腥味，是从他的另一只手臂传来的，你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事和你有关系吗？人群渐渐有些平息，你们坐上接应的车，他忽地问道。你停顿了一下，手指有些颤抖地从你在裙子里藏的枪上拿开。没有关系。你直接地否认。

    真的？真的。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车窗外，他眼神不乏怀念和忧愁，而你如鲠在喉，难以言语，沉默着给他手臂上的伤上药，街道没有枪声和尸体的腐臭，但有粮草腐烂的气味，混杂在粉尘中被炽烤比死人还难闻，你忽然在这一片静默中明白，有些东西还是来了。

    你站起身，俯视着他裹着政府下派的毛毯，手指拢着透露不安的模样。

    你先自己回去。他的手指抽搐般蜷缩几下，点点头，在你出车厢后，他无力地倒在椅背上，眼前是低沉的黑顶。

    她回来时送她一束蝴蝶兰好了。他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心想。

    他睁眼时只看见那列新通的火车冒着浓稠的黑烟弥漫过河岸，似乎把河面上飘在涟漪水光的鸭子都熏得找不着北，车站不像往后那样行人匆匆，甚至有些萧条，你就和之前乘船那样，带着一个用绳扣扣住的布袋和一个四轮咔吱咔吱响的行李箱，用的是装信的牛皮纸一样的棕色，你拿着之前照拂过的人家送的一束佛手，他本来从家里赶过来一个下人没带，带了一束香罗勒和胭脂花想送给你，见你拿了许多东西又和他人交代不少事物，只是拆开了花束，把其中一支胭脂花夹到你耳边，你顿了一下，问他这是苦丁香吗？

    算是吧，他含糊地说，垂眼掩去自己的神情，清晨的阳光很柔和，称得上轻柔地撒在冰冷了一晚的铁轨上，连呼吸都带上了草木味，让你意识到，初春已经接近，水面显得波光粼粼，隔着列车的窗户，窗口像一幕幕电影镜头装着洋溢的春水，栖进爱人不舍的眼睫，列车的鸣笛刺耳地提醒着人们应该出发了。

    你又在原地逗留了一会，才走向大敞的车门，当你踏上月台，踏进车门时，忽然回望他，感到自己连同四溢的春色，院子的绿意，洁白的布鞋，路口的红砖与丛生的青苔一起带去了一个未知的远方，而他独自守着塔楼，将谢的花和天空闪过的光影，在离别的最后一刻终于还是悲伤难以自制地望向你，但当你真正和他对视时转变为祝福的勉强笑意。

    列车已经开始有了要开走的动静，鸣铃四起，你忽然把他拉向自己，他的脚下意识地踉跄着向你这边走了几步，日光和煦好似不是离别而是重逢，他刚想开口，忽然被你拉住埋进肩膀，一个深得叫人窒息的拥抱，他甚至能感到你的手扶着他的腰背用力地几乎留下痕迹，但外人只能看到风衣的一侧被弄皱，你很少这样拥抱他，你习惯吻他，调戏他，却不擅长这样纯粹地把他揽进怀里，手按着他的头迫使他抬头，又将自己的脸贴紧他同样湿润微凉的脸，闻见他发间的茉莉香，几乎有哽咽的冲动，出口却已经带了鼻音，你说，路辰，怎么办，我有点想哭。

    他感到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就像那次夕阳拉出的影子一样，风把行李箱上的标签吹得微微动弹，上面是他写的一串英文，他忽然感到满心的欢欣和酸涩，想到你们喜欢对方，又想到你们曾拥有这一切，和恋人在静谧的春光里接吻，鸟儿飞过，自由廉价，你们紧扣着指节仿佛已经这样过了一生，即使你还是被迫选择了离开，他突兀地笑了起来，埋在你肩膀里颤抖，你在铃声中越搂越紧，仿佛一去不复返。

    你说，你和我一起逃吧，我们很快就可以拥有一切了，我们可以夏日的水库上野餐，去棉被里吃刚烤的红薯，他们没法管我们，路辰……他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头靠在肩上，正好可以轻吻你的鬓边，他的气息珍重，塞给你你父亲的勋章，你忽然觉得他在提醒你这是无法逃避的责任，在你迷茫的某个晚上决定做这个线人时，便决定好的责任，你出生时便刻在你骨子里的责任。所以，这是我的责任吗？你说。

    你试图揣测他的心情，他是否整夜为你哭泣，他到底怀着怎样的感受为你送行，却只感到自己也难以抑制地依恋他的眼角，他只是把手搭在你紧抓他衣襟的手指上，一根一根轻而庄重地掰开，你在他的拒绝下无法抵抗地松开手指，眼睛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和委屈看向他，看见他泛红的眼眶和散落在地的花束，列车再次轰鸣，人们不断催促，那黑色的铁轨通向那个，也许能找到困境解决方法的异乡。不是，这是你曾经说过的，你的愿望，拿着那个勋章，去利用所有的一切，去追逐吧。他轻声说。

    他眼睛绿得叫人沉溺，满是复杂的心绪蕴藏在缄默中，像车站褪色的站牌，轻柔难以捉摸的，他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侧，狼狈又柔软，金色温暖好似落在手心的光斑，你听见他一字一顿地，带着轻微的哭腔，昨晚留下的红肿泪痕，说，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