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第四章【饺子】
4 眼前的门牌号是6单元207号，看着这扇门，孟旖晚想了很多。他想，以后每天上下学他都要与何老师同进同出；他想，他会以很好的成绩考进戏曲学院；他想，毕了业之后要好好工作，以报答何老师这几年的栽培养育之恩。可是孟旖晚没想到，这门后映入眼帘的那张脸，忽地便勾起了他儿时所有的回忆，这张脸让他想起了mama。 “老何，你回来了？” “饺子，吃早饭了吗就急着走，去哪儿啊？” 女孩一只脚刚迈出门，就被何思君叫了回来，她用指尖轻轻拽住父亲的袖口，微微拖些长音，小声撒娇：“爸爸，今天和朋友约好了去后海写生嘛，天黑之前就回来。”被何思君唤作饺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棉大衣，内里是一件高领的白色毛衣，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的牛仔喇叭裤，脚上一双黑皮子的小短靴，肩上挎着个帆布包。她脑袋上高高扎着个发髻，像个小丸子，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看得孟旖晚脸上热，心里燥。“大冬天的树叶子都掉光了，有什么可画的。”何思君嘴上这么说，还是拿了挂在衣架上的红围巾，在女儿颈间紧紧围好，“外面冷，别感冒了，早点回来。咱们一起吃晚饭。” 玩味地瞅了瞅家里新添的人丁，何皎皎冲着孟旖晚咯咯地乐，她笑得有点羞，又有几分娇蛮：“你在我家住可以，但是不能去我那屋，更不能动我的东西。”她的模样活像个小姑奶奶。 “饺子，没礼貌啊。” 换了鞋，何思君快步走进厨房要何皎皎把牛奶喝了再走，说话间女儿已经一溜烟撒丫子跑了，只扔给他一句“路上我会买个煎饼吃，饿不死”，留他在厨房里轻叹一声。何思君这才想起孟旖晚还在门口戳着，他赶紧把人招呼进了屋里，拿来一双拖鞋，接过男孩手里的行李，柔声说：“饺子从小就被我宠坏了，小晚你别在意。” 孟旖晚连忙摆手，脸上浮起一层薄红，他腼腆笑笑：“是我给何老师和jiejie添麻烦了。”火车上何思君告诉孟旖晚自己有个女儿，叫何皎皎，比孟旖晚大三岁，是学画画的，已经高三了，高考打算考美院的油画系。眼下的校考已经考完一轮了，状态还不错，考上目标学校应该问题不大。 何思君领着孟旖晚熟悉环境，他的房间原来是放杂物的，比较小，但是何思君为他收拾得干净整洁，床铺、桌椅和衣柜都是新置办的，墙角还竖着一面全身试衣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晚，你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和我说，不用客气。”这番好意反倒让孟旖晚更不好意思了，他脸涨得通红，脑袋垂得快要埋进胸脯里，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微不可闻的“谢谢何老师”。当孟旖晚再抬起头，他眼前是一双崭新的练功鞋，何思君要他试试合不合脚。他坐在床上，何思君为他换上新鞋，他的脚踩在何老师的掌心里，不大不小，刚刚好。何思君笑得温柔：“小晚，你原来那双鞋太旧了，穿新的吧。”孟旖晚原来那双练功鞋旧得破了洞，缝缝补补了好几次，也没舍得换新鞋。同学笑他鞋子总是露脚趾头，指不定哪天踢腿都要把鞋踢飞了。 “谢……” 道谢的话都被哽咽回了肚子里，何思君抹去孟旖晚眼角的泪珠，又摸摸他的脸，说：“小晚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应该多笑笑。” 何思君出门了，说学校有些事情要他处理，下午会顺道买些菜回来，给两个孩子做些好吃的。何老师要孟旖晚在家里自便，舟车劳顿，可以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浴室的洗漱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个牙缸，最右边那个是他的。此外还有女孩子的洗面奶和雪花膏、男人的剃须刀和发胶，以及一瓶香水。他凑近闻了闻那香水，是何老师身上的味道。 香水的味道松弛了孟旖晚全身的神经，脑袋一挨上枕头，他就看到了mama的脸。他梦到她对他笑，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梦醒后他有些怅然若失，他隔壁是何思君的主卧室，斜对面则是何皎皎的闺房。太阳落山了，何皎皎那屋的门没关死，余晖从缝隙中流淌而出，孟旖晚走过去，他从虚掩的门缝向里望去，窗前的画架上支着一个板子，窗台上放着颜料盒、涮笔筒、画笔，地板上零零散散有些铅笔屑和颜料的污渍。画板背对着他，他看不到画中人的模样。 “都说了叫你不要进我的屋子！”一声叫喊在背后响起，惊得孟旖晚打了个哆嗦。他扭头一看，何皎皎冲他翻了个白眼，不等他捋顺舌头开口道歉，她推了他一把，“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晚的晚饭吃得很沉闷，何皎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盯得孟旖晚浑身臊得慌。他要夹块糖醋排骨，她会先他一步抢走，他想吃点醋溜白菜，她就直接?走一大勺子。他被她欺负得没了脾气，哪个菜都不敢碰，只好闷头扒拉碗里的米饭，见此，她得意得嗤嗤直笑，笑看他脸上那抹猴屁股的红一路烧到耳后根。何思君忙着训斥女儿娇纵无理，要孟旖晚别在意，他随便扯了个话茬想缓解一下气氛，可孟旖晚不敢接茬，何皎皎也不给他台阶。 眼见场面又变得僵硬了起来，何皎皎倒开了口，她在餐桌伸出一只脚踢了下孟旖晚的小腿，问道：“哎，你要在我家住多久啊？”孟旖晚向何思君投去求救的眼神，可紧接着她又开了口，脸上还挂着点笑，嘴巴里却像嚼了一颗青梅，酸溜溜的：“你该不会是想跟我抢爹吧？”“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吃饱了！今天我才不刷碗。”女儿冲何思君哼了一声，扭头就回了自己的小屋，他再看看孟旖晚，男孩怯生生地想去夹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可又缩回了手。“女孩子嘛，小晚你让着点她。”何思君尴尬笑笑，把排骨夹进了孟旖晚碗里。他看着孟旖晚踏踏实实吃完饭，那孩子放下碗筷主动帮收拾饭桌，他笑着说不用管。明天是春季开学第一天，还是早点睡比较好。 在厨房洗着碗，何思君听见浴室那边传来水声，才九点，女儿今天倒是洗漱得早，他心里明白这是她在和他闹小情绪，怪他冷不丁地捡了个野孩子回家。收拾了厨房，他站在何皎皎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问：“饺子，睡了吗？”屋里传来不耐烦的一声：“早就睡了。”他无奈一笑，又问：“我能进去吗？”屋里沉默片刻，她闷闷地喊了一句，让他进去。何思君在床边坐下，何皎皎拿被子蒙脸，背对着他，他轻轻摸摸她的头，说：“爸就你这么一个闺女，这十多年的情感与心血都放在了你身上，刚刚你说那样的话，可是伤爸爸的心了。”她扯下被子，转过身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那老何你亲我一口，我就不闹了。”何思君笑了，心里也跟着紧了一下，女儿青春期后他就不再与她做些过于亲昵的动作了，怎奈她太黏人，总爱撒娇，偶尔被她黏得不行了，他就会轻轻在女儿额头上亲一下。 今晚何皎皎的小脾气似乎大了点，她瞧准了何思君俯身向她脑门亲来的那一瞬间，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他低声呵她别闹，她却像个猴儿似的搂着他脖子不撒手，撒娇哼哼：“爸你给我唱曲儿哄我睡觉。”他撑着身子僵了一会儿，无奈败下了阵，只好倚着她床头轻轻唱起来：“天上桫椤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是老龙开，杨六郎把守三关口，嫦娥奔月就没回来嘛哪荷嘿……”一首不够，何皎皎仍不撒手，何思君只好又唱起了《梨花颂》，约莫哼唱了一个钟头，才把小祖宗哄睡着。 出了女儿的房间，何思君看见孟旖晚站在他的屋门口，见了他，拘谨地攥了攥袖口，轻声问：“何老师，我……我睡不着，能在你这里坐会儿吗？”何思君笑着招呼孟旖晚进了他的卧室，他问男孩要不要喝点热牛奶，安神的，喝一些好睡觉。孟旖晚点点头，局促地坐在他床边，他让男孩等一会儿，这就去热点奶。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何思君拿着一杯热巧克力奶回来，孟旖晚却已经倚着他床头睡着了。心里一颤，杯中的奶险些漾出来。何思君到底没舍得叫醒那孩子，他为男孩盖好被子，关了灯，爬上床，在另一侧慢慢躺下来，俩人中间隔了一定的距离。 困意袭来，在何思君即将入睡的前一秒，他感觉背后有一股柔软温热的气息贴过来，他睡衣的一角好像也被轻轻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