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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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宴秋狝应制》 长扬晓翼太平天, 囿苑流唐有象全。 月漫林开罗万乘, 旌飞猎合纳三玄。 文功武治陈朱阙, 瑞兽珍禽列盛筵。 明主宸驾青骢勇, 圣朝率服万千年。[1] “中规中矩的应制诗,张罗一回宴席便收上一百首,”南婉青掩卷,书封《述圣集》三字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端正平直,“也值得你急慌慌拿来与我瞧?” 《述圣集》,收录文人臣子随侍圣驾的诗赋集子,尽是歌功颂德的套话。 渔歌道:“娘娘可不知外头的人传成什么样。” 方才南婉青正看桐儿喂兔子,渔歌风风火火闯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了,捧上一册书,说是出了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样?” 渔歌努努嘴:“娘娘且看第一首是谁写的罢!” 书页哗哗轻响,翻过冗长的序言,指尖顺着界行漫不经心滑下去:《侍宴秋狝应制》,修仪赵氏。 赵文龄? 这倒是蹊跷,多人合编的总集开篇向来有讲究,若非高官重臣便是名士大儒,后妃笔墨收入其中已是难得,竟还放在第一篇。 “奴婢不识字,看不出什么花儿来,只知那句犯了娘娘名讳的,外头都说是暗骂娘娘的话,篝火宴不知礼数与陛下同席……”渔歌抬眼打量南婉青作何神色,欲言又止。 ——明主宸驾青骢勇。 “还说,还说……”渔歌咬咬牙,“天子车驾,娘娘僭越同乘,缠着陛下白、白日宣……” 渔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全,桐儿问道:“宣个甚么?” 白日宣yin,南婉青心中了然。 桐儿眼巴巴瞅着渔歌,实在不明白曾经娘娘说话也敢顶嘴的渔歌jiejie,如何变成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 “昨日天下人骂我贱人三百四十回,妖妃一百一十六回,狐媚子七百二十一回。”南婉青合上《述圣集》,随手抛去案几,拈起绢帕拭了拭手,“果真计较,一百年也算不完,日子还过不过了?” 渔歌不料南婉青如此反应,一时呆愣。南婉青又道:“况且她也未必有那个意思,不过是酸腐文臣竖起来的靶子,一个个精得猴儿似的,想留死谏的好名声,却又比谁都惜命,躲在人家小姑娘的诗文后头忧国忧民,也不害臊。” 编书人揣着挑拨的心思,如今赵家风头正劲,借用赵文龄诗作暗讽南婉青,料定这位宸妃娘娘倚仗圣宠眼里揉不得沙子,必会大闹一场。 飞短流长,从来越闹越难堪。 桐儿满面凝重,不自觉放下怀中小奶兔,听得入神。南婉青看她rou乎乎的小圆脸皱成一团,哑然失笑:“今日日头这样好,也该出去看看,没的我带你们来骊山一趟,眼界也不曾开。” “前些日子桐儿说好好学本事,陪我打马球,今日先教会你骑马,日后便能做我的副手了。”南婉青说着便站起身,携起桐儿一只手。 “马球!”桐儿双眼一亮,蹦蹦跳跳的,喜得忘了谢恩。 渔歌蹙紧眉头:“娘娘——” 宫人传令摆驾西苑毬场,南婉青牵起桐儿,转头向渔歌说道:“你若情愿跪着便跪罢,我与桐儿先行一步了。” 骊山行宫西苑,乃是收置车驾马匹之处,帷幕隔开六方毬场,可供击鞠、捶丸、木射等游乐所用,平整开阔,连通内外宫的金明门亦坐落于此。[2] “不成不成……娘娘,我怕——”桐儿紧抱小马驹的颈子,不肯撒手,圆圆的鹿眼溢出一片泪花,委屈又可怜。 “不怕,你坐稳了,再夹紧了腿,前头有人替你牵着。”南婉青摇了摇紧扣桐儿后肘的手,“我也牢牢拽着你。” 桐儿愈发抱紧了双臂,“我不”一声嚷得比一声高,渔歌在一旁笑:“娘娘不必费心,她得去阎王爷那儿重投一胎,生出三只手,两手抱着马,才能空出一只手握杆子。” 虽说心中有气,渔歌哼地撩起裙子,仍随南婉青来了西苑,只是不痛快,话也尖利三分。 桐儿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憋回眼泪。 南婉青道:“你仔细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还真不腰疼,”渔歌愈发得意,“烂泥糊不上墙,桐儿骑不好马。” “我……”桐儿才哭出半声,只听栏外鸣锣击鼓,排山倒海的气势,倒衬得一连串“陛下驾到”“闲人退避”的呼喝多余起来。 “陛下回宫了,娘娘不去看看么?”桐儿瘪瘪嘴,可怜兮兮,一刻也不愿留在马背上。 南婉青敲上桐儿的脑袋:“陛下回宫与你什么干系,撒开你的手,支起你的腰。” 桐儿呜呜咽咽:“娘娘……” “陛下驾到——” 骏马通体雪白,飞驰而至,四蹄矫健,来人玄衣鹤氅,衣袍迎风猎猎,宛若玄鸟张开一双羽翼。 “今日怎么得空出来?”宇文序翻身下马,扯开鹤氅系带,转手扔去侍从怀中。内里仍是狩猎的骑装,听闻宸妃仪驾在西苑,衣裳也不及换便赶了过来。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连忙见礼。 趁着南婉青分心的当口,桐儿身子一歪滑下马鞍,摇摇晃晃跑出几步远,请了个慢半拍的安。 “我教桐儿骑马,你来做什么。”南婉青拉不住,让人跑了,自然没好气,错处全算在宇文序头上。 她甚少穿窄袖翻领的胡服,革带紧束杨柳腰,如瀑的乌发拧成几股辫子,盘结脑后,戴一顶四角缀有铃铛的方帽,露出光洁的额头,高鼻深目,活脱脱一个趾高气扬的胡人小姑娘。 宇文序见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由取笑:“来看对牛弹琴。” 南婉青气不打一处来,才要回嘴,桐儿却道:“启禀陛下,牛可比马好骑多了。”眼泪鼻涕挂在脸上,许久忘了擦,桐儿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牛”,估摸着说的正是她,虽不解话中之意,还是答了话。 众人哈哈笑起来,南婉青有意冷着脸,扑哧一声,也掌不住笑开。 “罢了罢了,我是教不好了。”南婉青丢开缰绳,招来端茶的宫人,一盏茶水才掀了盖子,宇文序伸手过来,柔荑瓷盏一并拢入宽厚的掌心,宇文序将茗茶夺去唇边,一饮而尽。 南婉青白他一眼,恨恨抽回手,自斟了一盏新茶。宫人捧来拭汗的巾布,宇文序一路策马,周身热气未能尽散,凝成额角一层薄汗。 “慢着。”南婉青扬手将人拦下。 宇文序还道是她打算接过手,替他擦去额间细汗,心内欢喜,面上却不露分毫,脊背略略舒展,好整以暇。素色巾布在女子手间翻转,前后几个来回,南婉青自顾自擦了手心手背,便将帕子丢下,唬得那宫人连连磕头告罪。 天子器物,旁人不得染指,冒犯即为大不敬。 南婉青冷冷一哼,一扭脸走了。 真是记仇。 宇文序三两步赶上,他本就生得高,南婉青步子又小,没几步便擒住那只缠了臂缚的手腕,拽去脸上一顿乱擦。怀中人“啊啊啊”“放手”“脏得很”吱哇乱叫,南婉青手被擒住,腰也牢牢扣着,半天不能动弹,只得任由宇文序拽着衣袖拭净了汗。 他垂首俯去耳畔,细语呢喃:“现下都是一样了,谁也别嫌谁的。” 南婉青气得柳眉倒竖:“从今往后你休想进我的昭阳殿!”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轰然作响,扑来一阵狂风般的叫好,恍惚地动山摇。宇文序沉了脸:“何人喧哗?” “回陛下的话,是外宫的毬场,勋国公府的人在打马球。”西苑侍官回禀,“白家六爷摆了好几日擂台,未曾败北,引得不少人看……” 白家的人。 眉间微微蹙起,好似平整画卷落了几道凝练的皴笔,宇文序神色冷峭,迫人俯首的威仪。西苑侍官两腿发软,咣当一下跪倒在地。 “娘娘——”渔歌大惊失色。 缰绳入手,羊皮小靴踏上马镫,足尖当空画出一道萧飒的弧线,轻盈飘渺,宛若霜影孤鸿。南婉青挣开钳制,反身跨上宇文序骑来的马。侍从拉不住辔头,只听一声长啸,那白马前蹄腾空,左右乱颠,霎时烟尘四起,想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青青!”宇文序也变了脸色,当即往笼头拽去。 虽说这匹马性情温顺,但陡然受惊,一时发起狂来,力气又极大,行伍中人也难以完全掌控,何况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