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跨玉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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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腾跃挣扎,方帽四角的金铃叮叮当当,杂乱无章。南婉青半个身子朝后仰去,地上一干人的脸吓得纸一样白,她却泰然自若,脚踏镫环,稳稳端坐马鞍。 男子大掌擒来马辔,势如雷霆电光,掌风凛凛。南婉青紧了紧缰绳,马头向左一偏,宇文序抓了个空。 “马球好,马球有什么不好的。”蹄如踏雪,哒哒两声稳健落地,南婉青玩心大起,抬高了下巴,神采飞扬,“陛下与我打一场,若输了,今夜便去外间睡罢。” 宇文序未及应声,南婉青双腿一夹,马儿得了指示,径直往场中奔去。 “怎么打?”宇文序策马追来,良驹枣红色,白额系朱缨一簇,便是换了一匹新马。 南婉青道:“自然是人分两队,先得三筹者为胜。” 宇文序又问:“打单门还是双门?” 门即球门,木板立地凿洞,后接网兜。单门即场内只设一个球门,双方争夺,击球入网得一筹;双门则是场中设两处球门,击入对方球门得一筹。 “双门,”南婉青勒马,抄起侍从捧来的球杖,“不打双门还有什么意思。” 场外奔来两队人马,约莫七八人,以衣衫颜色排开两列,一边青一边蓝,俱是陪打的宫人。众人下马见礼,南婉青挥一挥球杆:“人说‘对御难争第一筹,天子门边送与球’,你们最好拿出真功夫,谁敢顾忌身份偷jian耍滑,倘若给本宫瞧见,便剔了他的骨头做球杖。”[1] 凶神恶煞,有意沉了嗓音,牙缝里挤出的狠话,众人战战兢兢答了“是”,宇文序心下好笑,只觉一团孩子气,争强好胜,嘴上总是不饶人。 侍官将小球放去中央定点,圆球木质,拳头一般大小,内中掏空,其外雕刻细密精致的花纹,以彩漆涂饰,十分精巧。 咚—— 木槌包了赤红的布,宫人双手合握,重重敲上团花鼓面的中心。 月勾似流星,南婉青眼疾手快,一杆将木球击出三四丈远,宇文序存心让她,并未全力追去,与他一队的蓝衣宫人也不敢往狠了赶,才跑了半道,场外鸣锣清脆,南婉青已得了第一筹。 “娘娘进了!”桐儿跳起来,扯着渔歌手腕一阵乱晃。 “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金铃声声,南婉青打马归来,行动娴熟,宇文序脱口称赞,一半由衷,一半讨人欢心。[2] 他从不知南婉青还有打马球的底子。 游猎过了半旬,这人不是瞌睡就是摸牌,将巍巍行宫变作第二个昭阳殿,轻易不肯出来。若是以往宇文序捆也要将人捆在身边,寸步不离才好,如今只怕半途撞上宋阅,反倒节外生枝,便随她躲在寝殿内,省得交际应酬。 鼻尖吹了风,淡淡的红,南婉青哼一声,长了尾巴得翘到天上去,丝毫不领情。 高台击鼓,场中已放了第二球。 嘭—— 月杖如利刃破空,划开飒飒风声,宇文序一杆挑起,木球腾跃升空,众人只觉眼底一片残影,那小球已砸往后方。 “拦紧了!”南婉青率先拍马追去,宇文序添了几分用心,不费多少功夫便冲出合围,南婉青追上木球,一杆打回,眼见宇文序赶来,手底下转了方向,反手打给同队的青衣宫人。 蓝衣青衣一通乱抢,数不清转了几道手,小球仿佛撑不住这般天旋地转,咕噜噜跑去另一头。宇文序最先察觉,跃马而出,如风驰电掣,一马当先,南婉青紧随其后,眼见木球落入宇文序杆下,将球杖狠狠一扬,作势要打,宇文序守紧后方,不论何处打来皆可拦下。 月杖险险擦过小球,转头一勾。宇文序心内暗道不好,南婉青并未飞杆击球,而是将球勾来手下,回手一打,木球便如离弦之箭,直直冲去洞口。 咣—— 金锣敲响,南婉青又得一筹。 “承让。”眉眼弯弯,笑成小狐狸的模样。 宇文序只怕南婉青一筹未得,在众人跟前摔了脸,有意相让,怎料她使得好手段,半点情面也不曾留,只道:“是我小瞧了。” 鬓边几缕碎发咬进唇角,应是疾风卷入,南婉青心在击鞠未曾发觉,宇文序策马追及,指尖划过寒凉如玉的脸颊,将青丝勾去耳后。 “陛下是要输了?”场外,桐儿悄声问道。 渔歌浅浅一笑:“且看罢。” 第三球宇文序尽了全力,南婉青也不甘示弱,双方足足争了有两刻钟,宇文序一击入洞,撞上守在门边的青衣宫人,虽歪了方向并未拦下,也打得那球偏离直线,坠落洞门之外。 “好!”南婉青拍手叫好,转头吩咐,“赏。” 渔歌领命,一福身将欲告退,南婉青又道:“传令长庆殿,就说是我的话,将陛下的被褥收拾了,搬去外间罢。” 众人都低了头,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 “胜负未定,你倒先急着赶我。”男人语调冷然,心有不悦。 南婉青笑道:“愿赌服输,陛下金口玉言,总不是打算耍浑赖账罢?” “愿赌服输,你也好好记着。” 场中局势急转直下,宇文序全神贯注,攻势凌厉,手中球杖宛若寒芒闪烁的银枪,虎虎生威,还用了排兵布阵的法子。南婉青虽有拆解之策,但于马背颠簸多时,体力渐渐不支,宇文序连进两球,决胜之局也占尽上风。 “娘娘,当心身后!”桐儿双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长杆对撞勾连,南婉青夺球失利,手腕酸麻,月杖脱手打了几个转,不知飞去何处。好在同队宫人半道截住,又将球打了回来。 可她丢了球杆。 电光石火间,手里紧紧一勒缰绳,白马前蹄扬起,踢上飞驰而来的木球,南婉青算准高度,恰好踢去门洞。 嘭—— 宇文序提杆击落,木球未出几寸远,又闷头挡了回来,红驹月杖高高举起,一杆下去便能决出胜负。 “啊呀——”白马四蹄乱蹬,南婉青歪了身子,眼看便要仰面从马背摔下,桐儿吓得魂飞魄散,叫破了嗓子:“娘娘!” 一道长臂捞起腰肢,眨眼的工夫,宇文序紧紧将人搂入怀中。 他双手止不住发抖,纵马鏖战的热血只一霎便似寒川冰封,仿佛梦回卧龙湖畔,生怕一转眼便是天人永隔。 “青……”宇文序才念了半声,南婉青一把夺下他手中球杖,奋力一击。 锣鼓齐鸣,胜负已分。 并非惊马,南婉青故意为之。 “承让。”她还笑得出来。 宇文序收拢臂膀,将南婉青扣在怀里,心突突地跳,怒不可遏:“若是我慢了,你的命要是不要?” 南婉青两手缠上男子后颈,在他怀中一顿乱蹭:“向之一定能接住我的。”宇文序看她如此,气也不是,骂也不是,阴沉沉的一张脸,薄唇紧抿,索性不言语。 “娘娘,娘娘——”桐儿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跑来,左传转,右转转,仔细查看可有受伤。 宇文序抱着南婉青下了马,脸色仍是黑得骇人。 宝相花襟口取出绣帕,幽香朦胧,丝帕久置女子怀中,犹带暖意,抵上男人汗湿的前额,南婉青抬手拭去宇文序额间汗珠。 红帐共枕四处弥散的气息,教人自甘沉沦。他不放开手,越发紧了紧臂弯,柳腰贴上身来,百依百顺,宇文序神色稍有和缓。 “启禀陛下、娘娘,”彭正兴进前行礼,“宫人来报,晚膳已备好了。” “知道了。”南婉青道,“我先去换一身衣衫,你且等等我。” 怯生生的,话也软绵几分,难得的乖巧可人,宇文序低低“嗯”一句。 早前来时南婉青与桐儿便是在西苑厢房更换的胡服,宫娥领人过去,半途跑来一个端茶的小丫头,一壶热茶全数泼去桐儿身上,好在衣衫厚实,只烫了脖颈上一点皮。 “拖下去,狠狠地打。”南婉青冷声下令。 小丫头一面磕头,一面哭求“娘娘恕罪”,桐儿不忍心:“她也是不当心,小小一个人,端这样重的茶水,想是上头要得急,这才出了差错,娘娘且饶她一回罢。” “不饶,给我打。” 领头宫女诺诺应了是,岂敢辩驳,约莫是怕祸有殃及,忙不迭献殷勤:“正堂有大夫坐诊,想来也备有清凉消肿的药膏。娘娘容奴婢折罪,领着桐儿姑娘前去上药。”打马球极易受伤,场外一向有医官随侍,以防不测。 “你俩跟着桐儿,待会儿再来换衣裳。”南婉青抬手指了两个宫女,便进了厢房。众人簇拥过去,端水的端水,拿衣衫的拿衣衫,南婉青挑了一处铜镜前的矮凳,扯下头顶铃铛小帽,只等人伺候梳洗。 叮玲玲、叮玲玲…… 方帽在指间旋转,响得冷清。 无人言语,亦无人影。透过雕花镂空的镜子,满室陈设尽收眼底,侍奉的宫娥皆不知所踪。南婉青心内疑惑,后知后觉站起身来。 “婉儿……” 如同无数前尘旧梦似有若无的月色,他轻轻唤她,寥寥二字,苦咽十载春秋的朝思暮想,无限惦念,无尽眷恋。 是宋阅。